寂淵感受到了避眥的沉默,並從中體味到對方的糾結,他知道那是避眥在和有生之年建立的認知之塔博弈,最終的勝負在於他到底用多大的力氣搖晃塔樓,並且建立新的信念的慾望有多強烈。
他示意避眥繼續趕往猿翼,避眥呆呆地跟在他身後。
避眥在身後突然問道:“其實你是自願上岷山,只爲了能順理成章被押往猿翼,你真正的目的是見澤元,對嗎?”
寂淵並不回頭,說:“對。”
避眥又說:“你沒打算救下那五千人。”
寂淵:“只是藉口。”
避眥:“看來道長也不是完全的利他之人。”
寂淵:“因爲我知道自己的目標是什麼,所以不需要向任何人交代。”
避眥輕聲笑了,他想起寂淵在大堂中面對匕首的神色,想起他將自己性命擺上賭桌時的睿智,想起在猿翼之巔上他本早已撐不住,卻倚劍而跪並不倒下的堅韌。
他說:“我幫你。”
寂淵並不驚訝,因爲他知道那座塔樓已經崩塌,廢墟中的人亟需容身之所。
避眥:“我不是良善之輩,也並不欣賞婦人之仁的人。如果覆滅妖界是你想做的,我想成爲你的一把刀,徹底的斬斷才能換來我的新生。”
寂淵看着他,看出他的真身是一頭狼,兇殘暴力的叢林霸主,血色眼眸明亮不可逼視,茂盛粗長鬃毛下埋伏雄渾肌肉,是妖界聞風喪膽的存在。現在這頭狼說:我願成爲你的工具。
這簡直是對那個強大妖界最大的諷刺,如果澤元知道會不會暴怒?
寂淵欣然接受了這把順手的刀,當然不會讓澤元知道,出刀的最佳時期不是明目張膽地面對面亂砍,而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刻捅進對方的心臟。
猿翼依然沒什麼變化,滾燙的熱湯,四季分明的山道。避眥押送寂淵來到澤元面前。
“妖帝,我帶他來了。”避眥對澤元恭敬說道。
“你退下吧。”澤元的聲音很縹緲,像是疲憊至極。
避眥離開後,澤元走到寂淵面前。這時,寂淵纔看清楚澤元——他憔悴了很多,雙頰微陷,眼神迷濛,臉上光彩不再,甚至顯出一點老相。
“寂淵,你老了。”他說。
寂淵說:“是啊,人怎麼會不老呢?我已經四十多歲了,凡人能活到我這個年紀已算幸運的了。”
澤元說:“你的命最終交代在我手上,也算不枉,你說對不對?”
寂淵:“你就那麼恨我?”
澤元:“不是恨,你死我活的事情不能用‘恨’來形容。”
寂淵:“也對。反正你也要死了。”
澤元微微笑了一下,瞬間讓枯槁的臉充滿活力與顏色。
“你知道?”
寂淵:“天劫就快降臨,妖帝命不久矣。”
“哈哈哈······”他似乎想到開懷的事情,笑得滿足猖狂,“所以啊,我要你們統統死在我前面!”
寂淵看着眼前強大癲狂的妖魔,似乎能從肆意的皮囊中窺進他內心最深處一樣,他忽然開口:
“我知道怎麼抵消天劫。”
澤元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聽到他的話不禁一愣,緊接着又繼續笑,不過這次是嘲笑。
“寂淵道長,我知道你道法高深。可是抵消天劫這件事,連我之前的八位妖帝都做不到,你哪來的信心?”
“因爲他們蠢。”
澤元面色一下子就沉了下來,不悅道:“寂淵,放肆!”
“放肆?我是有的放矢。我今天敢隻身前來,而且自認並不輕生,自然能保證安然返回。若所說之計不能覆滅天劫,又怎麼貿然跟你談判?”
澤元卻不信他的一番鬼話:“你怎麼證明?”
“我不是妖,沒辦法親自證明,可你是。天劫對你來說只增不減,哪怕有一點可能性你都會去試,更何況是經過嚴密推演之後的結果。”
澤元:“我沒那麼想活。”
寂淵:“不,你想。不然就不會創造交換之力讓‘殺人’的刑罰降級成‘誘人’,而且自從收復槐江之後便不再害人,更沒有親自出面顛覆人界。原因只有一個,你拼了命地想活。”
澤元輕蔑地笑了笑,並不接他的話。
“至於想活的根本原因,除了妖孽天生對於生存的渴望之外,對你來說,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寂淵目光緊隨澤元,捕捉他一絲一毫的表情和動作,“懲戒神諦辛,我想你不會陌生吧?”
澤元的表情如他所料地碎裂,對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音量,開口便是歇斯底里:
“你怎麼知道?”
“欽原在我手上。”他輕描淡寫地說,“如果不出意外,你應該會死在他手上,想必那是你留給他的印象中最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絕對不會忘記你。不過也說不準,他見證了太多妖孽的慘死,你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不是最弱的也不是最強的,所以他憑什麼會記得你?”
他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道長,你來這裏就是爲了挖苦我的?”
寂淵笑了,緩緩說道:“我說了,我是來獻上天劫抵消之法的。”
澤元深深呼出一口氣,說:“條件呢?”
寂淵:“你不得再侵犯人界。”
澤元想都沒想:“你滾吧。”
寂淵摸了摸鼻子,彷彿被碰了一鼻子灰。他嚥了口唾沫,清了清嗓子,說:“休戰三十二天。”
澤元的眼中閃過一絲詫異後,露出隱隱的警惕。
“真是小瞧你了,我的寂淵道長,你簡直比我還了解我。我也只能算出自己的壽命還有三十天左右,你卻能精確到某一天。”他攤開自己的手掌,怔怔地望着不再褪去的紅痕,突然面露兇光,“不過你確定是三十二天,不是三十一天嗎?”
寂淵搖了搖頭,似乎早已料到一般,他誠懇地說:“我沒必要騙你。確實,如果你只能活到三十一天,我提出的三十二天顯得不厚道,可是誰都不知道你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會不會直接下命令殺了所有人。根據我對你的瞭解,你不這樣做才顯得奇怪。所以,我拿出我的誠意,三十二天是你最後的壽命,也是人界的最後期限。只要不開戰,無論雙方做什麼都不算違規,我的籌碼就是覆滅天劫的方法,而你只要不下令進攻人界。至於你能不能覆滅天劫,就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內了。”
澤元苦笑着說:“你這麼一說,我覺得我肯定做不到,那我爲什麼要答應你?”
寂淵嚴肅道:“澤元,談協議不是這麼談的。”
澤元一挑眉,也不繞彎子,他得承認寂淵說得十分對,他想活着,做夢都想。
“好,我答應你。”
話音剛落,就見寂淵的指尖在空中劃出一道銀白色的符咒,像是最夢幻的精靈。
“此符會封印你四成的妖力,並且不能向任何妖傳遞信息,維持時間三十二天。”
澤元面色一沉,說:“寂淵,你不覺得這很過分嗎?”
寂淵:“這不會影響你破除天劫。哪怕只有六成妖力,也沒有人會是你的對手。”
澤元怔怔地望着空中瑩潤的符咒,入迷似的,直到他的瞳孔中慢慢定格出小小的痕跡。
符咒慢慢移到他的眉間,像水滴融入水中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緩緩合上眼,淡淡開口:
“說吧,我該怎麼做。”
寂淵畫了一張八卦九星圖,一點點給他分析“功過”。
“天劫是對‘過’的懲罰,若是有‘功’,天劫會被抵消,或者說被覆滅。而‘功’的尺度是神靈。以神的消長存亡爲度量衡,從而評價妖孽的功績大小。”
澤元難以置信地望着他:“瘋了吧?怎麼可能是神?”
寂淵嘆了口氣,指着離火宮的卦象對他說:“我知道這個結論時和你一樣震驚,可卦不會騙人,‘大凶’之位指的肯定不是立了功的妖孽,更不是作爲‘過’的尺度的人,只能是被威脅到的神靈。弒神乃大罪,根本不用天劫,神靈就能私自處斷。因此,在實行‘功’的手段中,只能是神自願。”
澤元問:“神自願赴死?爲什麼?”
“犯禁。”
澤元:“我不懂這爲什麼能成爲妖孽的功德?”
寂淵:“所謂神靈,不外乎天地大功績者,但神識和信仰卻修煉得並不完善,因此大多數神靈選擇忘卻信仰,只做天界的一草一木。妖的本源是墮神,是神沾染慾望無法自拔的後果,因此世代受鎮壓和排擠。而對於神靈來說,欲是誘惑,妖是‘天劫’。如果神靈因沉溺慾望而隕落,再掙脫慾望獲得重生,此時才能被稱爲真正的神靈。而妖作爲神歷劫的一部分,自然有功。”
澤元聽後,心口突然沒來由一陣狂跳,不知從何處整理心緒——
他彷彿見證以往所有妖孽的前世今生,但是卻無力改變什麼。他一直以爲妖從來都是天生,代代相傳,原來也曾站在雲端最高處······
而諦辛,他不是冷漠,他根本就是沒有任何信仰,又談何對世間萬物共情······
自己是欲的代名詞,他曾爲這件事苦惱過,沒想到這竟然是老天給他的機會,用以完成可能的使命······
歷劫?怎麼歷劫?他何德何能讓諦辛沉溺慾望?他根本就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