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府內佈置裝潢得極精極妙,亭臺重門,花圃水榭,無一處不精,無一處不美,卻不見一個活人,只空留了幅幅美景,和左一灘右一片的暗褐血跡。
秦念久不通佈景巧妙的“美”,只覺得看起來還挺賞心悅目的,腦中盡是些“這花真多”、“這樓真高”、“這池水真清澈”一類毫無營養的感嘆。他看了看各樣佈局所在的方位,由衷讚了句,“哎,這宅子的風水布得還挺好,背靠青山,貪狼木星入宅在坎巽,福澤悠久,天地富貴齊啊。”
談風月看他一眼,淡淡提醒道:“他們被滅門了。”
“……”
秦念久正讚歎的心情一斷,回以他一個白眼,走進了裏院。
裏院雕花的門窗具碎,沾着血的桌椅屏風、碗盤杯盞、花瓶擺件東一件西一件地散落在外,地上腳印紛雜,目光所及之處,處處都是暗紅。曲折的遊廊上抹滿了道道血指印,有一小灘血跡濺到了廊柱上。秦念久走過去,拿手指在上面輕輕捻了捻,有些納罕,“還挺新鮮……該是昨夜留下的。”
算算時間,怕是陳溫瑜前腳剛去了西貝村,晚上家裏就出事了。
……想他僥倖逃過了這一劫,卻沒能躲過羅剎私,還真是沒處說理去。
他收回手,轉頭想問問談風月有什麼發現,卻驀地嘶了一聲,喫痛地拿手背蓋住了雙眼。一股不知由何而來的異樣感斥滿了他的眼球,澀漲滾燙,像是要生生爆裂開來似的。
“老談老談,”秦念久按着脹痛的眼睛,下意識地喚人,“我眼睛好疼……”
來的路上喫過他一次虧,閒立在一旁賞花的談風月聽他語氣還挺正常,全然不像在忍痛,當他又是在作怪,冷冷睨他一眼,剛想嘲他一句,就發現他額際滲出了一層薄薄冷汗,顯然已是痛極。
他忙撇下折在手裏的花,快步走了過去,“手挪開,我看看。”
秦念久依言放下了手,一雙眼略顯空茫地望向他。
他用的是陳溫瑜的殼子,比談風月稍矮半頭,談風月要微微垂下些視線才能對上他的眼。
陳溫瑜的眼睛偏圓,一對清澈的眼珠黑白分明,睫毛因痛感而微微顫着,談風月專注而仔細地盯着他的眼睛,又撐開他的眼皮檢查過一圈,沒發現任何異狀。
秦念久的眼睛被他撐着,模樣有些滑稽,苦着臉道:“別是也中招了吧?我這運氣也忒黴了點——”
眼睛本來就痛,睜得久了更是酸澀,他擡手揉了揉眼睛,“瞧不出問題就算了,不過是痛點,我還挺能忍——”
談風月皺眉按住了他的臉,“別動。”
他閉上雙眼,再睜開時眼神倏而銳利了起來,淡褐的瞳仁浮着薄薄一層暖光,直直望穿了眼前人的魂體。
如同前兩次開天眼所看見的,這人的本相是一團濃黑的氣霧,眼眶處積着兩汪鮮豔的血淚,整個人看起來黑紅分明。
而不同的是,他眼中的血淚此刻像是沸騰了一般,正不斷翻滾涌動着,像在眼眶中開出了兩朵詭異的紅花。
秦念久見他面色帶上了點凝重,還沒來得及問怎麼了,就看他利落地咬破左手無名指,凌空畫了張安煞昭魂籙。
他是由怨煞之氣凝成的魂體,往好聽了說叫做怨煞之身,實際上說白了就是個高級些的怨鬼,連受日光照射都會被灼得小痛,若是自己掐訣施法還好,所催動的是煞氣而不是靈力,不會損傷自身,可被別人拿法訣來對付,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這具身體早先被那羅剎私挑了筋脈又剜了膝蓋骨,全靠他體內的怨煞之氣撐補起了行動力,如今被符籙一鎮,他周身氣力便失了大半,只能倚着身後的廊柱才勉強站直身體。他慘白了一張臉,瞪着談風月道:“你、你做什麼……”
難道他的本相就真的那麼不堪入目,以至於這人反悔了要收他不成?!
早先不還請自己喫飯呢嗎,不帶這樣的啊!
談風月皺着眉沒答話,仍開着天眼看他,直至看見他眼眶中翻涌的血淚慢慢鎮靜了下來,才恢復了慣常平靜的表情,“是不是不痛了?”
秦念久原正心如死灰地瞪着他,聞言一愣,“哎?”
他眨了眨眼,又活動了一下眼珠,“……還真是。”
果然如此。談風月點點頭,把方纔所見到的情況跟他一說,又道:“許是你身上帶着的怨煞之氣太重,與這府裏設着的風水局相沖,教你神魂不穩,纔會——”
“……不是,”秦念久恨聲打斷他,“你就不能先跟我解釋明白了再出手嗎?”
談風月顯得有些疑惑,“怎麼?”
還問呢?秦念久氣結,“我還以爲你要……”
談風月一臉不解,“我要?”
自從認識了這人,秦念久感覺自己後槽牙都快磨平了,“卸磨殺驢!”
談風月表情更疑惑了,“你自比是驢?”
秦念久:“……………………”
心說根本無法與這人正常交流,他快速地默誦了兩遍清心訣,又默唸了幾句“他這也是爲我好,是在幫我”,才勉強壓下心頭的薄怒,結果一擡眼,就眼尖地捕捉到了談風月嘴角的笑意。
那絲笑意極輕極淺,不甚明顯,一閃即逝,彷彿只是場幻覺。
“……”
秦念久當然知道這不是幻覺。他微微眯起了眼,語氣有些危險,“老祖這是,裝瘋賣傻地鬧我呢?”
要知道他剛纔可是真以爲自己就要這麼交待在這裏了,驚、怒、慟,還有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失望,幾種錐心情緒在心間翻來滾去,已然足夠難受,末了這人還要再捉弄自己一遭?
談風月表情淡然地搖着扇子,沒承認也沒否認,話鋒一轉,“方纔見你痛極,一時心急,便直接出了手。抱歉,嚇到你了。”
“……”
怎麼突然就願意好好解釋,還道起歉來了呢?
秦念久彷彿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失語地看着他。
撇開那聲一聽就是漂亮假話的“心急”不談,發現問題之後於第一時間解決問題,本就無可厚非,且他只知道自己身上帶着煞氣,又不知道自己就是怨煞之身,即使選用了鎮煞的符籙,也不是有意要傷他,更何況他所用的還是最爲溫和的安煞昭魂符,只會起到安撫的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