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來我母親這人的性子,不撞南牆不回頭。
那就讓她先撞了再說吧不然她不會有心思聽我解釋的。
我回到後院兒的時候,正巧瞥見一羣小丫鬟在搬東西。
你們在搬什麼?
這小丫鬟見了是我,忙行禮道:回翁主的話,這是明兒要帶進宮的禮。
母親吩咐的?
是,長公主殿下特意吩咐的。
我擺擺手,喚她下去吧。
這小丫鬟趕忙又接着去搬那一堆堆的勞什子。
哎,何必呢,反正明日還要再帶回來的。
這禮,是絕對不可能送出去的
慄姬是什麼人?
——田間小農戶養出來的寒門女子!
除了會爭寵,會跳舞,會喫醋,她還會什麼?
哦,對了,她還會生兒子,所以纔能有現在的地位。
可惜,這樣的出身,註定了——她不會有什麼政治遠見。
這政治遠見重要嗎?
唔,如果是一般皇子的母妃,自然是不重要的。
只不過,對於太子的母妃而言,當然是特別、及其、相當——重要的。
重要到她可以沒有帝王的寵愛,卻一定要懂得左右逢源
哎,這位慄夫人,都能因爲我母親給皇帝進獻了幾位美女而心懷不滿,屢次在陛下面前爭風喫醋,還指望她能懂什麼呢?難道她會懂得要給太子拉攏世家嗎?呵,她壓根不會去考慮,自己兒子有沒有掉下太子寶座的一天
我母親爲何要給皇帝進獻美女?
這還用問嘛——他們是嫡親的姐弟,自然萬事都不用避諱。
再加上,哪個帝王會嫌宮裏的美女太多了?
能夠在這方面多多爲皇上分憂,自然是榮寵無限。
瞧,現下的世家大族、王公子弟裏頭,有哪個敢和我母親館陶長公主爭寵的?
他們不敢,而且,也沒這個本事。
畢竟,親姐姐送來的美女,一定是爲了照顧陛下。
而那些高門大戶送來的美女,在帝王眼裏,是爲了安插個眼線。
當然,其實我母親原本也是這個意思。
不過咱們聖上實在是過於相信他的姐姐了,絲毫沒有懷疑,反而還萬分感慨母親的體貼。
嘖,由此可見,帝王也不是萬事都能洞悉的。
朝堂上那羣大臣都以爲陛下薄恩寡情、嚴苛多疑,其實這也沒說錯,對待他們,陛下爲何要仁慈?
可對我們就不一樣了,陛下恨不得把金山銀山都賜給我們府上,讓我母親成爲天底下最尊貴的公主。
長公主——多了這個長字,那可是賦予了無上的榮耀和政治權利。
照理說,我們應該滿足了。
可是慾望,本來就是填不滿的溝壑。
收穫的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
母親不僅希望自己尊貴,也希望子子孫孫都是最尊貴的。
所以,她要讓我成爲太子妃,成爲未來的皇后,成爲大漢史書上最恢宏燦爛的一筆。
——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
只是很可惜,她從來都沒有問過我,到底願不願意被困於那深宮之中?
第二日我睡到晌午才懶懶起身,想着母親大約已經從宮裏頭回來了。梳洗的間隙,又正巧聽見前廳人聲鼎沸,便好奇地前去觀望。
阿嬌,過來。剛一踏入,就看見母親衝我招了招手。
我緩步走上前去,屈身行個萬福禮,母親
本公主的阿嬌啊,就該配得上天之驕子。區區慄姬的兒子,何以配得?母親撫着我髻間的玳瑁鑲玉簪子,笑得放肆。
慄姬——慄夫人,說來夫人的這個稱號,在我大漢的級別可是很高的,僅次於皇后了。
我母親卻素來只喜歡稱她爲慄姬,彷彿就是時刻提醒着,別看現在已是被封爲了夫人,歸根結底,不還是個姬妾嘛?
在座的衆命婦皆低頭不語,唯恐得罪哪一方,只當是未曾聽見。
那慄夫人的兒子劉榮好歹是聖上親封的太子,如今榮寵正盛。
而我母親館陶長公主也是本朝數一數二的人物,有皇外祖母和皇帝舅舅的偏愛,自是隨意出入宮闈。
可都是她們惹不起的主兒啊
聽母親沒好氣地啐了一通,大約講的就是:今兒個早上她大張旗鼓地進宮去拜訪慄姬,要將我許給劉榮作太子妃。這慄姬竟然半分薄面都沒給,非但嚴詞拒絕聯姻之事,還明諷暗諷一齊上陣,當着衆宮人的面,指着她臭罵一頓,將母親素日給陛下進獻歌姬舞技的事兒全都抖露出來。
我母親是何人?——館陶長公主劉嫖!她可是大漢第一位長公主,亦是當今聖上唯一的同母姐姐,自小是被皇外祖母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兒,地位堪比諸侯王,又豈是受得了此般羞辱的。
這不,回府之後臉色還一直陰沉着,急急喚來了長安城中交好的命婦,好一頓抱怨。
只是這些貴婦人平日裏都是些兩邊討好明哲保身的主兒,此時也就是打打馬虎眼搗搗漿糊。
我也只得在一旁乖巧不言語。
那慄夫人向來是恃寵而驕的,沒個規矩,長公主也不必同這般人置氣。右側一位頭戴珠翠花釵,耳垂上插腰鼓型耳璫的命婦緩緩開口。
瞧她的裝束,應是某位吏祿中兩千石的大臣夫人。
果真,丈夫的官位高,說話還是有分量的。
這廂甫一開口,後頭的幾位也便不再沉默。
說來也是,便是從前薄皇后的母家勢力未衰之時,那慄夫人也從未給過好臉色,對着皇后都敢言語諷刺,在其他人跟前就更是無法無天了!
也不知怎的,這話頭竟是漸漸從我的婚事轉向了後宮之爭,嘿,她們倒是會轉移話題。
薄後無子無寵,這皇后之位還是看在當年太皇太后的情分才留到現在。如今她早已沒了照應,有名無實罷了,慄夫人自然是不將她放在眼裏。
可不是?前些日子還聽說,就因着陛下去看了薄後一眼,慄夫人便醋意大發,好一通鬧。陛下好言相勸,她竟是一道埋汰咒罵!若不是聖上脾性溫和,早該將那婦人
將那婦人如何?此時一位頭戴金玉花獸步搖的夫人徐徐開口,陛下偏愛至極,哪有法子辦她?現下這慄夫人的長子可是聖上親封的太子,想來慄氏一族的地位喲,也算得如日中天了!
此話一出,又是滿室無言。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衆人陸續尋了個由頭告退。
我自覺無聊,卻又不好留母親一人煩悶,只能端坐在前廳陪着。
不到黃昏,母親接到了王美人的請帖,邀她明日前去看傀儡戲。
說是看戲,想來不過是另一場的博弈罷了。
母親收起帖子,興致又高漲起來。
估摸這次,王美人應該是不會令她失望的。
其實我早就料到這慄姬不會同意聯姻的事兒,也猜到王美人一定會趕緊給母親一個暗示——暗示這慄夫人沒有遠見,她王娡可有的很呢!
這幾年我時常進宮和小劉彘玩鬧聊天兒,估計早就被這王美人看在了眼裏。
她這般聰慧的人,不用我提示,就知道下一步該怎麼做了
所以嘛,要合作就應該找聰明人,慄姬那種蠢貨,哪裏配?
我今兒晚上食慾不大好,略吃了兩口就回房了。其實只是天氣陰沉的緣故罷了,落在旁人眼裏卻成了心緒不佳、失魂落魄的鐵證。
慄夫人也太不知趣了,翁主您可是長公主最寵愛的孩子,太后唯一的親外孫女。莫要說那些官宦人家萬萬不能企及,便是世家大族也是眼巴巴地求娶呢。這般好的姻緣,竟是生生拒了!侍女甘棠在一旁埋怨地啐道。
我正準備解衣入睡,還沒走到屏扆處,便聽得此語。
生這門子氣作什麼?慄姬與我們府上素有嫌隙,如今又正得盛寵,拒了這聯姻之願,也是在情在理。
可長公主殿下甚是看好這樁姻緣
我輕輕搖了搖帕子,非也非也。母親看中的,是那太子妃的位置。
主兒這是什麼意思?甘棠微歪着腦袋不解地看向我。
母親想讓我嫁的,是儲君,是未來的天子。今兒是劉榮,明兒個說不定就換了呢我坐在榻上捋着髮絲,神色淡淡。
甘棠瞪大了眼睛,愣了好半晌,最終目光堅定地衝我點了點頭。
哎,這丫頭到底聽沒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