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廂正在南院兒繪着圖樣,忽然又聞到一陣蒲葉香。
您還未走嗎?我頭也不擡,直接問了句。
本王午後就出發了,特意來你們府上道個別。劉武慢悠悠地回道。
我擡眸細瞧了他一番,莞爾一笑:小舅舅您前些天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回來,現下倒是又活蹦亂跳起來?
怎麼,見到本王活蹦亂跳的,不高興嗎?
阿嬌哪裏是這個意思?不過就是在想,您幾個月前入長安城的時候有陛下的鑾駕親迎,現在要回封地去,總不會還要再乘着陛下的鑾駕出城吧?
我這話是故意揶揄劉武的,他倒是也不惱,坐在案几旁拈起一塊白芷芙蓉糕就吃了起來,皇兄近日都不大理本王了,也沒派人過問回梁國封地的事兒。
我挑挑眉,唔,陛下的性子嘛一向如此。嘴上不責罰,要討一個仁愛寬厚的名聲,心裏卻是氣急了,可得咬牙切齒暗罵着呢。
劉武也低聲淺笑,你倒是把所有人的性子都摸清楚了。
欸,您這可是擡舉阿嬌了,帝王的心思哪裏是我揣測得到的?我微微一笑,遞給他一杯花漿。
這長安城的漿茶哪裏有我們梁國的甘蔗汁爽口宜人!改天本王派人給你們府上送些來!劉武抿了一口就搖了搖頭。
那敢情好啊!順道兒也弄點諸蔗酒來吧?
長姐不是說你不會喝酒的嘛!劉武眯起眼睛湊近,怎麼?跟着你二哥學壞啦?
我悄悄後退一步,前陣子同細娘學着納酒漿,這才也偷師學了學如何品酒嘛。
劉武正要開口再說些什麼,前頭忽然來了個小侍女,拜見梁王殿下,拜見翁主殿下。
何事?我微微開口。
回翁主的話,宮裏頭來人了,說是太后請您過去一趟。
知道了,下去吧。
諾。
劉武鳳目一眨,朝堂現在是沉寂下來了,想來這後宮嘛正是要開始熱鬧了。
我頓了頓,終於是問出了口,您這一次回了梁國封地,何時才能再回朝?
約摸着不大好再回長安城了吧
這話雖然有些傷感,然而從他嘴裏說出來,倒是雲淡風輕得很。
哦我也故意作出一副無甚所謂的模樣。
劉武卻是個人精,一眼就看出了我的心緒,彎下腰捏了捏我的下巴:怎麼?捨不得小舅舅啦?
我扭過頭去,纔沒有。
你呀,同長姐一樣,嘴硬心軟。
小舅舅這話說得不對——我挑眉,嘴角勾笑,母親是嘴硬心軟,我嘛——卻是嘴軟心硬。
這般篤定?
我歪頭努努嘴,難不成自己還不瞭解自己了?
阿嬌,劉武神祕一笑,有時候,當局者迷啊。
我壓根沒把這話放在心上,稍稍行了個禮,皇外祖母召見,阿嬌也不好推脫,想必是來不及趕回來送小舅舅一程,便只好就此別過了
好,去吧。劉武捏了捏我的面頰,一切當心。
我點點頭,匆匆領了旨意進宮去。
誰料剛踏進了長樂宮的宮門,還未走到前殿裏頭,就被一羣羽林郎攔了下來。
翁主殿下,陛下在同太后商議要事,煩請您在外稍等片刻。
我也不好爲難他們,只淡淡地笑了句:無妨,那本翁主就在這兒等等吧。
然心下卻在疑惑——皇外祖母既然在同陛下商議大事呢,那還喚我進宮作甚?
那小小羽林郎感激地朝我行了個禮,便退後一步繼續看守。
哎呦!是翁主殿下來了呀芮姑瞧見我,倒是立馬迎了上來,底下的人不懂事兒,怎好叫翁主在外頭候着呢?容老奴去通報一聲,若是陛下同太后應允,您就先進去喫些果子糕餅,也好過站在這裏乾等着。
那便多謝芮姑了!我嫣然一笑。
奇怪,陛下既然是和太后在商議要事,那我進去豈不是添亂?
芮姑這般在宮中待了半輩子的人,怎會如此不知規矩?
不不對
一定是皇外祖母和皇帝舅舅因爲什麼事兒吵了起來,所以才需要我來緩和氣氛的。
否則怎會這樣急匆匆地喚我入宮?
不過,他們會因爲什麼緣故吵起來呢?
陛下一向是孝順,平日裏都不敢大聲對着太后說話。
現下難不成是因爲
立儲的事兒?
我這廂剛想出一點兒名堂,芮姑就趕緊將我請了進去。
拜見皇帝舅舅,拜見皇外祖母。我一踏進前殿,忙不迭地俯身行個大禮。
這老太太雖然什麼都看不清,這卻還是一副威嚴氣勢。
嘖嘖,到底是權傾天下的竇太后啊
我見陛下只敢躲在殿內的角落一側,鬢角還滴着汗,便只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地問了句:皇帝舅舅今日也來陪皇外祖母說說話嗎?
還不待陛下開口呢,竇太后就冷哼一聲:他哪裏是來陪哀家說話的,簡直就是來氣人的!哀家同他說的話,怕是從未仔細記在心裏頭,只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呢!
母后當着孩子面說這話作什麼?陛下皺了皺眉,直直說道:兒臣此次沒有懲處梁王已然是法外開恩了,您還日日說着要立皇太弟的事兒作甚?
立武兒爲皇太弟的事兒,哀家都同你講了千八百回了!每次都是一拖再拖,沒個準話!
梁王此時已經快出長安城回梁國封地去了,莫不是您還想召他回來再住幾個月?皇帝舅舅此時已然是被磨得火冒三丈。
太后抿脣不語,鼻腔冒氣。
我眨着大眼睛,作出一副孩童神情緩緩開口:皇外祖母,您是不是和皇帝舅舅吵架了呀?不然阿嬌來評評理吧?
陛下接過話茬,阿嬌乖,到側殿去喫些果子吧。
不想皇外祖母忽地出聲:哀家瞧着,讓阿嬌評評理倒也是個辦法!小孩子總歸最公正的。
她估摸着是萬分篤定我一定會站在她這邊,這才讓我來當這判官。
皇帝舅舅只好嘆嘆氣,擺手說了句:好吧好吧。
皇外祖母牽着我坐到案几一側,阿嬌啊,你說讓梁王小舅舅當儲君好不好啊?
嗯?儲君?我一派天真地拽了拽太后的袖子,阿嬌還以爲歷朝歷代的儲君都應是皇帝的親生兒子呢!難不成弟弟也能當儲君嘛?
皇帝舅舅忽地鬆了口氣,朝着我笑道:阿嬌說的沒錯,這歷朝歷代的儲君都應該是皇帝的兒子!
皇外祖母卻直接插話:可縱觀歷史,也有不少傳位給兄弟的君主吶!春秋時期,吳國的諸樊傳位給二弟餘祭,餘祭又傳位給三弟餘眛,最後準備傳位給最小的季札。戰國時期,秦國的武王嬴蕩舉鼎而死,傳位給弟弟昭襄王。哀家還聽聞,殷商兩朝的制度親其兄弟正所謂‘兄終弟及’,豈不是美談一件?
皇外祖母,什麼叫兄終弟及啊?我立馬打斷了她的話。
她倒也不惱,只當我是小孩子當真不知道這四字的含義,便輕撫着我的背:這兄終弟及的意思就是,兄長去世,他的權勢地位將由弟弟來繼承。阿嬌覺得這話對嘛?
我緩緩點了點頭:是蠻對的!
竇太后滿意地笑了笑,臉上盡是得意。
陛下忽地又着急起來,正要開口說話。
我卻又接着說道:可是阿嬌聽皇外祖母您從前說過,咱們大漢效法的不是殷商,而是周朝!那周朝的制度是怎麼樣的呢?
竇太后接話道,周朝的制度尊其祖先,也是一樣的道理嘛!
陛下卻忽地開了竅,徐徐反駁:母后此話差矣!殷商的制度崇尚簡樸,所謂簡樸其實就是效法上天,親其所愛,所以立弟;而周朝的制度重於文飾,即是效法大地,敬重本源,所以應當立子。而今我大漢既然是仿效了周朝的制度,就應該是立嫡立長,怎麼會有兄終弟及的道理?
皇外祖母啞口無言,緩了半晌才厲聲說道:國家要有年長穩重的儲君才得以興盛,你的大兒子剛被廢,餘下的孩子都尚且年幼,哪裏擔得起這份責任。
陛下緩緩皺起眉毛,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我未曾料到太后竟然能找到這麼恰當的辯駁理由,心下着急起來,只好搜腸刮肚反覆思量。
正四處亂瞥,忽地瞧見殿內掛了一副外祖父的畫像
有了!
外祖母,阿嬌有一事不明。
嗯?何事?竇太后輕輕撫着我的背。
若是大舅舅將皇位傳給了小舅舅,那待到小舅舅千秋過後,這皇位是要再傳給小舅舅的兒子嘛?
竇太后凝神思索了一番,當然不是!屆時這皇位當然是要還給你大舅舅的兒子!
呵,還算這老太太有點兒良心。
既然如此那事情便好辦多了
可是到時候小舅舅的孩子可還願意嗎?
皇外祖母忽地像是被提醒了一句,喃喃道:應該會願意的吧
這話她說起來也是萬分心虛,緩了半晌只好嘆了口氣。
皇外祖母知道春秋時期宋宣公的故事嗎?
什麼?
我指着殿內先帝的畫像,外祖父還在世的時候,有一次抱着阿嬌講故事。說到了這春秋時期宋國的君主宋宣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