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金爵釵 >第89章 思無邪
    劉娉也藉着臺階下,隨口應道:那就叫她單獨唱首來聽聽吧。

    那小丫頭誠惶誠恐地走上前來,垂眉唱了《鄭風》中的一首: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一曲畢,劉娉只是隨意點了點頭。

    我卻覺得這首歌唱得實在是婉轉動聽,又細細盯了這小丫頭許久,越看越眼熟,不禁問了句:倒像是從前見過的是叫什麼名字來着?

    回翁主殿下的話,奴喚子夫。

    子——夫——我細細嚼着這兩個字,這才莞爾一笑,是了,真是之前見過的。

    翁主殿下好記性,上回是奴的弟弟不懂事,衝撞了翁主殿下,還望您恕罪。

    無妨,那事兒早便過去了,提它作甚。我不在意地擺擺手。

    劉娉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湊上來問我:你何時見過我府上的謳者?

    我這纔想起來劉娉還在邊兒上呢,連忙回道:半年前阿嬌偷溜出府,未曾想倒是在半道上迷了路,失了方向。幸而平陽侯路過,見我可憐,身邊又沒跟個侍從,便只好將我先帶了過來。

    這事兒我怎麼不知道?她的眼眸一直在我身上打轉。

    半年前表姐還未嫁到平陽侯府上呢,不知曉此事也是在情理之中的。我可不想惹這祖宗生氣,連忙又玩笑着接了句:再者說,阿嬌連一盞茶都沒喫完,就直接被平陽侯轟去魏其侯的府上了。頂多就是雙腳沾了沾這兒的地,連‘作客’都算不上!

    劉娉微微眯眼,半道上將你撿了回來真有這麼巧的事兒?

    我見她大概是不相信我的說辭,便也只好故意話鋒一轉,自然不是巧合。

    你說什麼?她的眉毛登時豎起,眼皮稍稍發抖。

    我刻意重重嘆了一口氣,阿嬌早就覺着是平陽侯故意爲之

    你好大的膽——

    她那話還未說完,我便即刻接道:那日他攏共就同阿嬌說了三兩句話,問的全是太后和梁王小舅舅的事兒。我便察覺出來平陽侯估摸着是在籌謀些什麼

    劉娉的表情忽然輕鬆下來,衝着我問了句:真是這樣?

    我重重點頭,刻意表現出一副忿忿的模樣,所以呀哪有那麼多巧合!侯爺必定是刻意在半道上截住我爲的就是從我嘴裏套出些話!

    劉娉暗暗舒了口氣,輕緩着說道:你倒也無須心下不平咱們本就是一條船上的,雖說他套了你的話,是不大仁義,但從根本上也是爲大局着想的,總歸也不會害了你們館陶府。

    我蹙眉嘆氣。

    劉娉終於是相信了我的說辭,倒也不再問及此事。

    我連忙轉了話匣子,衝着方纔唱歌的小丫頭笑道:方纔聽你唱《鄭風》中的那首《野有蔓草》,想來是素日喜好讀《詩》三百了?

    那小丫頭還未說話,劉娉就嗤笑了一句:讀《詩》三百?她們這等子下作的謳者哪裏還能認得字啊?靠得不過就是口口相傳罷了!

    衛子夫本就靜默地站在一旁,此時聽了劉娉說下作二字,更加是垂首抿脣,灰心喪氣地不言語。

    我卻心下有些不忍,和氣地回道:《詩》三百本來也就是周朝至春秋時期的歌謠集,靠着口口相傳倒也是不錯的。再者說,只要能喫透其中含義,便已算是大懂了,不認得字也無妨。

    劉娉左側嘴角微微勾起,輕蔑地擡了擡下巴,你信不信,這小丫頭其實一點兒都不知道那詩歌講的是什麼!還喫透其中含義呢?估摸着稍問兩句就答不上來了!

    我倒是也沒準備挑事兒,直打圓場,表姐說得倒也對,這丫頭畢竟還年幼,瞧樣子尚且要比我還小上一兩歲呢!今兒這《野有蔓草》講的是男女情愛之事,她不解其中之意也是應當的。

    劉娉卻一點都沒有住口的意思,越講越興奮,直接伸手指着衛子夫來了句:今兒個也不要你將《詩》三百全都解一遍,就光講講這首《野有蔓草》來給大夥兒聽聽!

    衛子夫那小丫頭顯然是嚇了一跳,面色愈發蒼白,只垂下眼眸,也不言語。

    哎劉娉這愛讓人出醜的脾性還是沒改啊

    怎麼不答話?可是不敢了?她又是一番逼迫。

    我微微皺眉,旋即掩了過去,衝着她嫣然一笑,您現下正用着膳呢,若是這孩子答不上來,豈不是壞了興致?

    她卻仍舊不依不饒,盯着我吐了句:你這是要同本公主頂嘴嘍?

    這要換做從前,我倒是真的要回敬她幾句。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我們府這些天剛惹了陛下不快,早沒了舊時風光體面,而王美人和劉娉她們這幾位倒是漸漸要爬到權利的頂端去。

    此時我若是同她起什麼衝突,怕是要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我只好緘默不語,緊緊握了握帕子。

    誰料衛子夫偷偷擡眼瞧了瞧我,忽地深吸了口氣,顫顫巍巍地開口,此歌內容大致講的是:野外野草滋蔓,露水成珠圓圓。有位美麗人兒,眼波顧盼生香。有緣不期相遇,真是合我心願。野外野草如茵,露水密密晶瑩。有位俏麗人兒,純如水波飛揚,不期讓我遇到,把樂和我分享。

    我心下讚歎,微微彎了彎脣角。

    劉娉挑眉,冷哼一聲,端起手邊的蜜漿輕啜一口,又問:你不過就是直譯罷了,三歲小孩兒都會!有本事就講講這首詩歌背後的意味!

    子夫定了定心神,平靜地接道:奴以爲,《野有蔓草》,思遇時也。君之澤不下流,民窮於兵革,男女失時,思不期而會焉。所謂‘思遇時’‘思不期而會’,即戰亂的現實男女失時,只有借詩歌表達心願;詩意的滿足背後是現實的缺陷。

    劉娉頓了半晌,也不評價對錯,只轉頭挑眉問我,你覺得她解得如何?

    我不知道劉娉究竟想下什麼套兒,只能先怔怔地開口講我的看法:私以爲,《野有蔓草》的主旨,其實是在說先民對自由婚戀的賦頌。

    自由婚戀?劉娉的嘴角都快咧到耳後根去,男女情緣從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婚戀?哪有這般說頭!

    我恭謹地回道:《周禮》裏說:‘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由此可見,在春秋時期,戰爭頻繁,人口稀少。統治者爲了繁育人口,允許大齡未婚男女在仲春時候自由相會,自由同居。《風》詩中許多首詩都反映了這一情況。阿嬌覺得,這首《鄭風·野有蔓草》就是其中一首。

    劉娉估摸着還是不大聽得懂,撇了撇嘴。

    我正要開口緩和兩句。

    她卻忽地想起了什麼似的,笑了句:若是如你所言,這首詩歌講的是自由婚戀那麼歌中的那對男女是在苟合嘍?

    我嘴角一滯,《野有蔓草》寫的是非常浪漫而自由的愛情:良辰美景,邂逅麗人,一見鍾情,便攜手藏入芳林深處,恰如一對自由而歡樂的小鳥,一待關關相和,便雙雙比翼而飛。率真的愛情,形諸牧歌的筆調,字字珠玉,如歌如畫。詩分二章,重複疊詠。每章六句,兩句一層,分寫景、寫人、抒情三個層次,而典型環境、典型人物與典型感情齊備,可謂出之無心而天然合作。此中情義浪漫有趣,用‘苟合’二字,倒是有些褻瀆了

    放肆!劉娉一拍案几,你說本公主褻瀆此詩?我倒是覺得你不知廉恥!

    我立馬起身,微微行了個禮,表姐莫怪,詩歌背後的含義究竟如何,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大家各抒己見也是好的。

    哼,這般淫詞豔曲也配在我府裏出現?劉娉想必是治不了我,準備拿衛子夫出氣。

    後者見狀,立馬請罪道: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奴日後再也不唱此曲了!再也不唱了!

    劉娉擰着一張臉,對着底下的小廝招招手吼了句:把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死丫頭拖下去亂棍打死!她這話裏的丫頭明面上是在說衛子夫,其實大家都曉得是在暗罵我呢。

    我雖不想牽連這可憐的小丫頭,卻實在想不出法子救她。

    再者說,此時我若是開口,怕是她更難保住命了。

    哎現下只好看個人的造化了!

    衛子夫也是個聰明人,立馬伏跪於地,啜泣道:公主殿下方纔也說了,子夫是個愚人,哪裏懂這詩背後的意味

    劉娉見她拿自己的話來堵,更是氣悶煩躁,唱了這許久的歌,還不解其中意味。我瞧着你也不是個可造之材,日後說不定還要給我們府上惹些麻煩!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