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9 章 小寒
    二番山茶4

    樂浪王寧景陽這麼些年送過衆多公主郡主和親遠嫁,還是頭一回遇到這麼不順利的旅途,不僅遭了火,還遭了水。老人家在病中連夜趕路,又吃了驚嚇,已經有些扛不住了,但還是由兩個人架着,拄着根棍兒在隊伍裏來回巡視。

    祁山寧可領兵打仗,也不願領着這一堆太監宮女嘰嘰歪歪地夜宿荒山。離宮裏的太監宮女鬆垮慣了,一個個不僅僅哭着鬧着,動作還極不麻利,跑不了三步遠就氣喘如牛,偏偏還都惜財如金,只恨不能把離宮的屋頂也拆了扛着一道逃命。

    郎塔黑着一張臉,大聲嚷嚷道:“砍兩顆腦袋往槍尖兒上一挑,管叫他們都老實了!”郎副將一聲令下,部衆們手裏握着明晃晃的大刀片兒在逃難隊伍裏前前後後轉悠了兩趟,所有不是喫住必需品的閒雜物是全部丟棄,有詒誤軍機者定斬不饒。這一下隊伍裏更是哭聲震天,樂浪王寧景陽手裏的拄棍連連在地下敲,不住聲地哀嘆:“成什麼樣!成什麼樣!驚擾了公主可怎麼好!”

    到底衛國外派的官員講究個氣節,沒有象北遙宮女太監那麼惜財不惜命的,有兩名官員見老王爺氣得已經鬍子發顫了,連忙架住他到剛架好的帳篷裏休息。

    寧無瑕晚飯後喫過了寧神藥,這一路跑得迷迷登登,只知道自己被架上馬車,再從馬車裏被架進帳篷,安置在一張榻上,然後彷彿是睡了一覺,然後被帳篷外頭亂糟糟的動靜吵醒。撐着牀坐起來四下裏一打量,帳篷裏沒有點燈也沒有點火盆,冷得厲害,更沒有一個宮人留在這裏侍候,黑乎乎又碩大的帳篷裏竟然只有她一個人。她想喚人,可淡月和藍嬤嬤不在了,這兩天侍候她的北遙宮女,還不知道她們叫什麼,在牀上怔怔地坐了一會兒,寧無瑕揚聲道:“來人!”

    微啞的喚聲還沒有傳出大帳,就消失在外頭的聲浪中。寧無瑕有些害怕,坐在牀邊用腳在地毯上劃拉了幾下也沒劃拉着鞋子,不得不赤着腳下榻,向從帳簾邊緣透出來的那一道微光走去。

    地毯真涼,冷浸浸得還透着一股溼氣,每一步走上去,腳趾頭都不由自主踡起來,寧無瑕從小懼黑,啞着聲音又喚道:“來人哪!來人!”

    根本沒人聽見她的喚聲,寧無瑕勉強讓自己鎮定,又走幾步,把手伸向那道微光,想要揭開帳簾。就在她伸出手的時候,深垂的帳簾被人從外頭揭開,一團熾烈的火光探了進來,她驚慌失措地舉手欲擋,身子也向後栽倒。

    撤出離宮時情勢危急,祁山沒來得及換甲,只穿着常服便騎上了戰馬。到了臨時駐營地才發現,送親使團和離宮裏這幾百號人安置起來,比他帶的數千人馬還要麻煩,要是換作長兄祁玉在這裏,已經不知道砍了幾顆腦袋下來了。祁山勉力按捺下心頭的火氣,視線總是不由自主地看向營地最高處第一座搭建好的帳篷。

    他奉皇命護送元嘉公主,所以關照好公主纔是第一要務,不是嗎?祁山這麼對自己說着,舉步向元嘉公主的寢帳走去。耳邊有哭有喊,人嘶馬鳴,一片紛亂中,祁山微一側頭,彷彿聽見了什麼,再仔細分辨,那聲息又消散如煙。他眉頭微皺,加快步伐走到寢帳帳簾邊,想也沒想便揭開垂簾,握在手裏的火把當先一燎,火光中是一張驚惶失措的臉。

    祁山及時把手裏的火把撤開,另一隻手抓住了元嘉公主的手腕,用力一拉,把她拉進了懷裏。

    厚厚的帳簾在祁山背後垂落,帶起的一小股風把火把的火苗吹得晃了幾下,帳篷裏兩個相擁而立的身影在四面八方的篷壁上散碎迷離,然後漸漸平靜,漸漸回覆成一道身影。祁山這才發現手掌底下的寧無瑕皮膚冰冷,全身也在微微顫動,不知是冷的,還是怕的。

    四下裏一看冷冰冰象個山洞一樣的帳內,祁山的火‘騰’的一聲就上來了,回過頭衝着帳外大喊了一聲:“郎塔!”郎副將在外頭回應了一聲,懷裏的寧無瑕卻被這突兀的一聲大喊嚇得一個驚跳,祁山頓了頓,收斂些聲息,沉聲道:“侍候公主的人呢?去給我找回來!”

    郎塔沉重的腳步聲快速跑開,寧無瑕也從祁山的懷抱中掙開,快步走回榻邊背對祁山垂首而立。祁山把火盆搬到榻邊,再把火把插進去,不多一會兒,盆中上好的無煙白碳就被點着,熔熔火苗升起,帳中頓時多了些暖意。

    “你好好休息,我去找人侍候你。”

    說完這句話,祁山腳底下紋絲沒動。寧無瑕微側過臉來朝他點點頭,極小聲地低語了兩個字:“謝謝。”

    她的眼睛晶亮,側臉半看着他時,祁山都覺得周遭的光線變得明亮了一些。他沉吟着,低聲問道:“你的手,好些了嗎?”

    寧無瑕轉回頭,睡得太久了而略顯蓬亂的一頭長髮在瘦削的肩背上拂動,髮絲上波瀾漸起,祁山向她走近一步:“怎麼,還沒好?要不要讓太醫再來看看?”

    寧無瑕立刻搖頭,火光照在她烏黑的髮絲上,澤澤的亮點彷彿是在每一根髮絲上游動,她背對着祁山,分明在躊躇着什麼,終於鼓足勇氣,用更小的聲音低聲問道:“你的二哥,你們太子……他……”

    祁山垂眸,盯着寧無瑕長髮的發端,那裏打着一綹一綹的小卷兒,象一小朵一小朵的浪花。這樣一個問題她藏在心裏可能已經很久很惶惑了吧,以至於要向他這麼一個只謀數面的陌生人來打聽,一個公主將要嫁給一個太子,說得再冠冕堂皇,不過一場盲婚啞嫁。祁山別開視線,不能再在她的髮絲上停留太久:“太子至情至善,心地純良,相貌俊逸,文采斐然……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寧無瑕的頭髮絲兒顫動得更厲害,祁山沒再說什麼,轉過身大步離開,揭開帳簾的時候身後傳來她的低語:“我的手,好了。”

    祁山點點頭,從幽深的寢帳中走出去,外頭郎塔已經厲聲催促着四名各自挾着包裹的宮女快步走來,向三皇子施過禮後走進寢帳。

    這個亂糟糟的夜晚還遠沒有結束,就在後半夜終於勉強算是安定下來之後,一股帶着邪氣的山風挾裹着一團山火,悄悄地一連燎着了十數頂牛皮帳篷。

    牛皮帳篷,裏頭有火盆,地下還鋪了羊毛厚毯,毯子吸足了地下的水份,着火以後先不會冒出很劇烈的火苗,而是會悶出濃煙,熟睡的人在這樣的煙氣裏用不了多久就會昏迷,等到闇火把毛毯烘乾,大火燒將起來的時候,帳篷裏的人就已經逃不脫了。

    元嘉公主這一回又是命大,郎塔押回來侍候她的四名宮女分兩班值守,值下半宿的其中一名宮女記掛着她寄放在對食處的一點兒體已銀子,趁公主熟睡後溜出帳去悄悄地去取銀子,回來後營地中大火已起,宮女揭開公主寢帳,從一團濃煙中把已經薰暈了的元嘉公主拖了出來。

    祁山趕來時,寧無瑕還沒有甦醒,一張小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煙灰,兩隻鼻子眼兒都黑了,只有因爲喘不上氣而張開嘴時露出的兩排牙齒玉樣潔白。此時營地裏沒有着火的帳篷中,只有祁山的寢帳規格還算湊合,於是不得不把多災多難的元嘉公主擡進去休憩。

    這下子樂浪王寧景陽不樂意了,這安防守衛也實在有些太失國體了,北遙人就這樣對待即將成爲太子妃的衛國公主?老王爺當着祁山的面很是說了一番夾槍帶棒的話,也顧不得什麼禮法了,堅持親自守在帳篷門口,一步也不肯離開。

    可就這樣,也沒擋住繼續事發,幾聲嚇人的尖叫聲在帳篷中響起時,祁山第一個衝了進去,藉着燭光與火光一眼看見了元嘉公主榻邊遊動的一條蛇正嘶嘶地吐着粉色的叉舌。

    長劍悄無聲息地離開劍鞘,劍尖微光一閃,蛇首便與蛇頸分家,一滴冰冷的蛇血落在寧無瑕腮邊,熟睡的她毫無所動,依然在藥力作用下昏昏大睡。

    寧景陽連手裏的柺棍也丟了,撲過來仔細察看確定公主無恙後,抖索着用手指撥了一下地毯上已被斬斷的蛇首與蛇身。他仔細端詳了很久,然後扭過頭來盯着祁山,當着一帳篷的人,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對他說道:“此蛇紅褐色,兩尺來長,蛇首呈三角狀,體側有兩行圓斑,眉紋鑲白邊。若是本王所記無誤,這是一條烏蘇裏蝮蛇,長於極北之地,並不在攝山一帶生長,怎麼會,出現在公主的帳中?”

    祁山與寧景陽對視着,緊皺的雙眉反而慢慢舒展開來,帳中光線並不明亮,年輕的靖安王看不太清老樂浪王眼神中若隱若現的意圖,但是他很快明白了過來,也很快想好了對策。祁山抖一抖手中尚未入鞘的長劍,加了隕鐵打造的劍刃血過不沾,殘存的幾滴蛇血全數被抖落在地毯上。祁山肅然沉聲,倨傲地向着寧景陽微揚下頜,對身後的郎塔說道:“無關人員清出帳外,從此刻起,本王親自守衛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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