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10 章 小寒
    二番山茶5

    三年後,寧無瑕努力回想曾經來過的攝山離宮,但是除了天池與山茶花,還有蘭妃娘娘潔白的玉石墓碑,還有月光中對她說你也回不去了的那個人,除了這些,她怎麼什麼也記不清楚了?

    還有一場爆炸,是有一場爆炸的吧?約摸還有山洪,似乎還有些什麼別的,後面的一切都發生在她渾渾噩噩的時候,她腦海中最後最清晰的記憶,一直一直都只是他一個人。

    站在三年多前離宮爆炸案的事發地點,寧無瑕這時纔想起,自己離開離宮之後甚至沒有費一丁點兒心思,過問一下淡月和藍嬤嬤她們的遺骸是不是已經安然回到故國,是不是已經入土爲安。她的個性就是這麼涼薄,不是嗎?

    對自己冷笑了兩聲,寧無瑕看着眼前這座從瓦礫堆裏重建的宮殿,一點兒想走進去看一看的念頭都沒有,雖然殿內焚着的香料味已經漫卷到了室外,她還是能聞到一股股的焦臭味,那是人肉被燒糊了的味道,聞過一次,終身難忘。

    周圍的幾間建築全都或拆或改,憑着那點兒並不太清晰的記憶,寧無瑕找不到當時她偷跑上山的那條小路,現在再想到天池邊去看一看,不知道要往哪裏走。

    總管太監苗金翅奉命寸步不離地跟着皇上的小寶貝,依着以往的規矩,只要小寶貝不出元狩宮宮門,她想要什麼想幹什麼都由着她,想上房揭瓦也得給她架把□□。如今皇上一聲令下,這位前太子妃已然不再是不能見人的祕密了,已然可以隨皇駕出宮離京了,皇上對她是不是會更加毫無底限的溺愛?

    寧無瑕脾氣不好,元狩宮裏的人都知道,苗金翅更知道,所以他根本不問她要去哪兒,只管跟着就好。上一回他斗膽問她欲往何處,好傢伙,那兩隻漂亮的大眼睛立時就瞪了起來,氣勢比孃家勢力獨佔北遙三十七部其中過半部落的郭太后都足,不愧是衛國先帝的掌上明珠。

    脾氣再不好,皇上就愛她這個調調兒,您說怎麼辦?三年前皇上登基,北遙三十七部每一部都有秀女獲選進宮,京城玄武的皇宮中有位份的大主子小主子怕不有五、六十號,哪個不是又漂亮又溫柔?皇上偏偏愛找刺撓,每天不被小寶貝嗆兩句,他渾身不舒坦。

    說起來,後宮那些娘娘們也委實有些淒涼,爺老子拼命立功給女兒掙個嬪位掙個妃位,就算成了貴妃又怎麼樣?皇上除了初一十五宿在皇后處,每晚不離元狩宮,起居注中記的都是獨宿。哪兒是獨宿啊,身爲總管太監,苗金翅比誰都知道,皇上每回鬧得動靜那叫一個大……

    苗金翅心裏瞎想着,擡眼看看寧無瑕躅躅獨行時的背影。也怪不得皇上迷戀,這位長成這副模樣,生來不就是爲了魅惑男人麼?衛國先帝捨得把她嫁到北遙來,也不知道是安的什麼心。

    寧無瑕安步當車,走得很慢,她纔不管有沒有人跟着她,她只是找不到路了。那應該是一條順着山勢向上延伸的遊廊,每隔一段還建有涼亭供人駐足,從那裏可以一直通往山頂。只是左轉右轉,左看右看,都沒有找到遊廊的入口。現在正是山茶花期,寧無瑕還想再到天池邊去看一眼。她還想,只想,再看一眼……

    繞過兩座高大的宮殿,站在一片開闊的小廣場上,隔着一叢茂密的湘妃竹,可以望見攝山山巔,但是看不清那條古柏甬道,更看不見平靜的天池。那次爆炸案引發山體崩塌,據說天池水面下降了有一丈多,不知道是不是還和過去一樣壯闊。

    湘妃竹叢後似有小路,路上有幾個人影正在走近,當先那人一身石青。幾桿修竹擋住視線,寧無瑕看不清來人是誰,她的眼睛三年前受過傷,用衛國的話講,她現在是個貓子、覷貓眼,不走得很近了看不清人臉。只是石青色,是他朝服的顏色,北遙王爺的朝服都是石青色,只是依着等級不同,朝服上的圖案不同。

    那人又走近幾步,寧無瑕便輕輕別開臉,思量着是不是隨便找個方向離開,省得與他碰面。朝夕相處三年,即使看不清臉,單看步履與身形,她也認出了來人是誰。苗金翅眼尖,老遠就顛顛地笑着迎上去,跪地請安:“皇上,奴婢給皇上請安。”

    寧無瑕站着不動,看也沒看祁玉一眼,然後聽見苗金翅繼續腆臉笑道:“奴婢給靖安王爺請安。”

    寧無瑕的頭立刻垂了下去,死死盯着花磚路上的一道石縫,連一眼都不敢往身邊地底下的人影子望過去。

    衛國人以漢族爲主,北遙人卻都是遙族,兩族上至歷史背景下至生活習俗都大相徑庭,不過女子的服飾髮式方面卻漸有統一的趨勢,長期生活奢靡的衛國人把老祖宗留下的一點兒聰明才智全用到了享樂上,即使到了眼下這種國將不存的境地裏,還有很多人以設計出新式的髮式與服飾爲榮,樂此不疲。北遙人漸漸強盛漸漸富足,貴婦們便以追逐南方衛國的流行爲樂,往往一個新樣式纔在衛國京城流行開來,過不了幾天北遙也會有人依葫蘆畫瓢。

    站在北遙的離宮中,寧無瑕梳着衛國的髮式穿着衛國的衣裙並不顯得多麼突兀,只是她還是依着未出閣時的身份打扮,即使已經到了二十歲,看去仍是一名猶帶稚氣的閨閣少女,還和三年前她離開衛國嫁到北遙時的模樣差不多。

    祁山身後跟着粗壯高大的郎塔,這個憨貨的脾性歷久彌新,一見着寧無瑕立刻愣住,直起著名的大嗓門便震驚道:“這個不是……她怎麼還……”

    靖安王祁山極迅速地一回頭,兩道凌厲的視線把郎塔隨後的話語堵回了嘴裏。寧無瑕略彎一彎嘴角,不用猜也知道,郎塔這句‘她怎麼還……’,不是想問她怎麼還活着,就是想問她怎麼還沒死。

    有多少人還期望她活着?又有多少人在盼着她趕緊死?

    一陣風過,竹影婆娑,寧無瑕扭頭就走,連正臉也不往祁玉那裏看一下。這副公然藐視聖躬的作派,沒有一個人敢出聲指責,苗金翅把頭垂得低低得,身子更佝僂一些,熟視無睹。

    身後有腳步聲響起,繞過一道殿閣,把湘妃竹叢邊所有視線都擋住的時候,祁玉探手拉住寧無瑕的手腕,帶着笑摟住她的腰:“當着三弟的面,就不能給我留點兒面子?”

    寧無瑕狠狠一眼瞪過去:“你憑什麼要我給你面子。”

    祁玉俊美的臉上浮現起一絲古怪的笑意,他抿緊雙脣,託着寧無瑕的下巴,垂頭凝視着比他低了足足一個頭的她,比常人色澤稍淡的一雙瞳眸裏,倒映着她的臉。

    北遙國君什麼也沒說,突然打橫抱起寧無瑕,也不找個合適的地方,快步走進最近的殿閣,擡腿踢開閉起的門扉,進去反手一帶門,就把寧無瑕抵在了門上,門環嘩啦嘩啦一陣響。

    這裏離湘妃竹叢不過十幾二十步遠,離祁山也十幾二十步遠,寧無瑕漠然的神情變得有些緊張,她用力推祁玉,不讓他靠近:“你幹什麼!你少發瘋!”

    祁玉要是發起瘋來誰能擋得住?這一點寧無瑕早就見識過了,她很快明白眼前這個男人在打什麼主意,她咬着牙和他廝打,當然不是一合之將,她這樣的祁玉一隻手能制服好幾個。寧無瑕急得眼淚也快要掉下來,她壓低聲音哀求:“不要在這裏……”

    祁玉笑得很溫柔:“你想在哪裏?”

    寧無瑕別開臉,把眼淚揉在他衣服上:“祁玉……”

    每回她喚他的名字都能讓他高興,今天的北遙國君卻有些不依不饒,手底下動作不停,非得逼得寧無瑕實在忍不住地低吟了一聲,他才把嘴脣印在她額頭上,輕喘着說道:“你說我憑什麼?”

    寧無瑕哪裏還能自控,氣得唔唔地哭了起來,哭聲比喚他的名字還管用,祁玉立刻見好就收,很小心地攬抱住她,湊近去聞她髮絲間的玉蘭花香:“不欺負你了,好不好?不好?那你說怎麼辦,要怎麼出氣,都依你。”

    寧無瑕閉起眼睛,等待自己這一陣激烈的情緒恢復平靜。但是她又難過什麼呢?當時把她推到祁玉懷裏的,並不只是命運,還有很多隻手,還有他的手,不是嗎?

    可她現在又在緬懷什麼?古詩說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她這才哪兒到哪兒啊,離二十年還差着十七年呢,她還沒有緬懷的資格。

    祁玉愛憐地摟住寧無瑕,輕拍她的背。寧無瑕‘嘶’地吸了口涼氣,扭頭往後看,祁玉跟着看過去,剛纔推她推得太用力,她後背被門閂上的鐵箍環颳了一下,新鐵環環口還有些鋒利,不僅把衣服刮破,連細嫩的肉皮兒也刮出了一道深深的紅印子,有細小血珠滲了出來。

    京城裏,修葺一新的驛館中住着的衛國送親使團也都聽到了從宮裏傳出來的小道消息,據說三年前和親來北遙的元嘉公主還沒死!

    送親使寧景陽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陪他北上的依然是當年的王府柳長史。主僕二人相顧無言,不敢相信這個匪夷所思的消息。柳長史看着王爺眼角深如刀刻般的皺紋,不由得低聲說道:“當年的事,不知……”

    明顯蒼老了許多的寧景陽端坐時腰身畢挺,他沉默了很久,突然笑了,稀疏的白鬍須微微顫動:“景平公主欲祭拜姑母,你去安排一下,看看北遙人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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