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二十四番 >第 12 章 小寒
    三番水仙2

    寧無瑕只管看着祁玉,身邊的池水、山風和尚未長成的山躑躅都似乎從視線裏消失,新翻過的泥土泛出一股獨特的氣味,那種濃郁得帶着腥氣的味道里,她能看到的只有他難以捉摸的視線。

    直到這一刻,寧無瑕不得不承認,即使三年來絕大部分夜晚都在眼前這個男人懷裏沉沉睡去,絕大部分早晨又是在他懷裏醒來,即使這個男人是她這輩子最親近最親密的人,但是她還是在怕他。什麼恃寵而驕、什麼愛搭不理、什麼發脾氣、什麼耍性子,都不過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害怕他,怕到了骨子裏,他每一次用這種眼神看她的時候,都會讓她回憶起他手握利刃站在瑞圖宮的滿地血腥中,緩緩側過頭來看着她的那一幕。

    有風吹過,祁玉的眼睫動了動,他擡起手,手指輕輕擦過寧無瑕的下巴:“怎麼?冷嗎?”

    在他的指尖觸到她皮膚的時候,寧無瑕下意識地往後一個驚退,把脖子梗得直直地,下巴揚起來,避開了他的手指。這個動作生硬得可怕,但是沒有激怒易怒的祁玉,他只是笑笑,展開雙臂把寧無瑕輕輕地攬進懷裏。一個冷血的人,卻擁有這麼溫暖的懷抱,這真是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寧無瑕埋首在祁玉的懷中,已經快要窒息,卻還是不敢太用力地呼吸,帶着他獨特氣息的空氣鑽進肺裏,讓她戰慄。

    說來可能也是上天呵憐,整座天池周遭的地勢幾乎都坍塌了,但是埋葬着祁玉和祁山母親的這一小塊兒地方安然無恙,躲過了這次災禍。攝山頂上氣溫低,梅樹長得極慢,三年過去看起來還是那麼高,開的花還是那麼多,並沒有變得更茁壯更茂盛。死後被追封爲太后的蘭妃娘娘與世無爭地躺在這塊安靜的泥土底,不知能不能遙遙望見她再也回不去的故鄉。

    祁玉攬着寧無瑕,看着天池池水,沉聲說道:“有大臣說應該將母妃的靈柩遷回京城,隨先帝入葬皇陵,你怎麼看?”

    可能是多年來稱呼慣了,祁玉和祁山還總是把自已的孃親喚成母妃,這樣似乎感覺更親切,更不容易忘卻。寧無瑕閉着眼睛,腦海中那幅猩紅的畫面還沒有消散,祁玉嘴角似有一絲微笑,手中鋼刀的刀刃上還在向下滴着濃稠的鮮血,她胸口忽然有些堵有些犯惡心,搖着頭毫不遲疑地說道:“不行!”

    怎麼能行?換作是她,她也更願意一個人安眠在天池邊,絕不可能想連死後永寂的歲月裏,還要違背自已的心願,和一個根本沒有感情的人並枕而眠。

    祁玉笑了,點頭道:“你我心意相通,我也是這兩個字,不行。”

    寧無瑕擡起頭來看着祁玉,他笑着,輕輕吻上她的眼睫。

    當天下午攝山下起了雨,到了晚上轉成微雪,綿綿細細下了一整夜。第二天祁玉帶着寧無瑕回返時山道溼滑,讓聖駕返京的速度變得很慢,比來時多走了一整天才抵達京城。

    攝山之行前後不過數日,回到京城後卻發生了變故。這個變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在這個節骨眼上頗令人深思。隨聖駕同返京城的靖安王祁山說什麼也不肯娶衛國來的景平公主寧如真了。

    這件事當然被壓了下來,知道的人不多,寧無瑕困居元狩宮,肯定無從知曉這個必定會讓她心神大亂的消息。從衛國來的送親使團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自家遠道而來的公主被未來的駙馬爺拒絕了,可是七皇子穎王祁川作爲在工部混喫等死的閒散王爺,不知怎麼地打聽到了這個消息。

    祁川的母妃是西北沙漠裏某個小國的王女,被北遙滅國後充入後宮,生祁川的時候難產而死,七皇子打小在皇后身邊和太子祁永一起長大,可他和太子並不親近,反倒是和蘭妃的兩個兒子親得象是一母所出。

    祁川從馬背上跳下來,把繮繩一扔,擡起腳來三步並作兩步走進了靖安王府的大門。靖安王的侍衛統領郎塔聽到下人傳話,快步從裏頭迎出來,老遠就見到面色沉肅的七皇子,趕緊拱手請安:“七爺來了!怎麼走得這麼急?是有什麼事兒嗎?”

    七皇子祁川皺眉:“狗才,這個時候了跟本王還打哈哈兒?三哥呢?他是怎麼回事兒?好好地怎麼又說要拒婚?他人呢?”

    郎塔黑紅的一張大臉上也滿是愁雲:“您算是問着人了,王爺是怎麼回事屬下也還沒鬧明白呢,這兒準備大婚的事正忙成了一鍋粥,他從攝山回來撂下一句話說都別白費功夫了,就進宮請罪去了。”

    祁川跺腳:“他現在人呢?皇上怎麼說?”

    “今兒早上又進宮去向皇上請罪,皇上讓王爺找盆涼水清醒清醒,這不,從宮裏回來就到後頭書房院子裏,正清醒呢……”

    祁川整日在三哥身邊廝混,靖安王府比自家府第還要熟悉,一聽這話就往書房走,走着走着小跑起來,跨過院門,一眼就看見了站在書房院子正中央青磚地上的祁山。

    一隻老大的木桶歪倒在祁山腳邊,他則從上到下溼了個精透,下巴上還在往下滴着水,天氣寒冷,身體的熱力蒸騰着水份,腦袋上肩背上都在冒着白色的水氣。這幅畫面,說實在話看着挺滑稽,有點好笑,但是愛笑愛玩鬧的七皇子祁川臉上的神色比剛聽到這消息時還要肅然。

    靖安王祁山肩腰挺拔如山,頭顱微微下垂,象是在堅持着、抗爭着什麼,又象是不得不對什麼妥協。他的胸膛太起伏,內中不知充塞着什麼讓人難以承受的東西,那種無奈與無力簡直要從他的每一個毛孔裏散逸出來,讓這個並不算太大的小院裏連風都快要被凍住。

    祁川向前邁出兩步,嘴脣動了動,抿住,又動了動,輕聲喚道:“三哥……”

    祁山紋絲未動。

    祁川緩步走到三哥身後,沉吟良久沉聲道:“三哥,你這是何必,爲了一個女人……”

    祁山垂在體側的雙手握緊成拳,每一呼吸間,肩背就被撐得更開闊一些。

    祁川不願意讓三哥更難過,可有些話,放眼整個北遙可能只有他纔會對三哥說:“三年前她是太子哥哥的人,三年後她在元狩宮,三哥,弟弟說句你不愛聽的話,你跟她沒緣份,你想着她,爲了她做這些事,她未必想着你,你何必爲了她頂撞皇上?不就是個衛國女人嗎,娶誰不是一樣娶?”

    這話說出口,祁川自已都沒底氣。娶誰不是一樣,真的嗎?驛館裏那個怯懦得連頭都不敢擡的衛國瘦猴子偏長了一副那麼細的腰肢,她跟別的女人,一樣嗎?

    靖安王祁山左邊肩窩裏某一處突然跳跳地疼,如果跟她沒緣份,那麼留在那裏的一處傷疤算是什麼?那一天的那一箭深深扎入骨縫,從他的傷口裏流出了那麼多的血,將箭桿漬得極滑,她握不住更握不緊,怎麼也不能把箭從他肩上拔下來。然後在汩汩的鮮血中,她低下頭來咬緊箭桿,他的血直濺在她脣上,她一邊擡頭又怒又怕地看着他,一邊發恨從牙縫裏向外大聲哭泣着,一邊大滴大滴地流着眼淚,硬是咬着箭桿把箭從他傷口裏拽了出來。

    祁山笑了,他的血在她口中,她的淚落在他傷處。這些都算是沒緣份的話,那麼緣份是什麼?是她對他說,有本事你馬上就死給我看!你死了我馬上走!你但凡還有一口氣,我死都不離開你!

    就算她這句話是說笑,那麼他也當真了。她死都不離開他,他也必然要信守諾言。

    祁山點點頭,沒有對七弟說一句話,他走進書房,反手合上房門。咣啷一聲響後,祁川盯着三哥合緊的書房門,有些傻眼,不明白三哥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他的話,不過以他對三哥的瞭解,這位哥哥不是這麼容易就被人勸得動的人。

    郎塔站在書房院外朝裏頭伸頭看,院門和門框上新刷的紅漆還沒幹透,他很小心地不碰蹭着門邊兒。祁川回頭看着郎塔關切的眼神,心裏一陣突如其來的煩悶,一腳踢向倒在地下的那隻木桶,偌大的桶被踢得筆直撞上磚砌的花壇,‘咚’的一聲撞散了架,滿地木片兒崩散開來。

    郎塔聽見這動靜就知道情勢並不妙,然後就見着七皇子甩着胳臂氣咻咻地往出府的方向走,悶着頭一聲不吭地衝出去,騎上馬就走。

    在馬背上被冷風吹了一陣子,七皇子祁川才慢慢地冷靜下來,拉住馬,坐在鞍上回頭朝着三哥的府第方向望過去。已經拐過了幾個彎,哪裏還能見得着,可他定定地看了好一會兒,有些明白了三哥的執着。但是不能理解他的執着。

    就是再喜歡一個女人又怎麼樣?還能喜歡上三年五載?過些日子都要撂開手的,這世上什麼時候缺過又年輕又漂亮的女人?祁川想着想着,剛冷靜下來的情緒又開始沸騰,他咬着牙,極難得地露出一臉怒色,打馬朝驛館的方向奔去。

    三年過去,送親使樂浪王寧景陽的身子骨兒差了很多,能坐着的時候他絕不站着,說話的聲氣兒也弱了很多,一副風燭殘年的模樣,只是還在爲國奔波,看着讓人不免唏噓。

    老王爺懷裏抱着暖爐,已經垂首不語了好一陣子,柳長史拱手道:“王爺,不如……”

    寧景陽擡起手,打斷柳長史:“不要妄動,暫且觀望。三年前你我上了祁山的當,焉知這不是北遙皇帝的另一計?”

    柳長史臉上一哂,垂首嘆道:“三年前屬下眼拙,這才……”

    寧景陽側過頭來,略有些昏濁的眼睛裏映着燭光:“北遙這哥兒倆智計多端,你我還需小心應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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