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是想起了那時的情形,御林衛搖了搖頭,喟然嘆息一聲:“那之後,陸相行事做派,便再不復當初了”
宋戎如墜冰窟,只覺周身血液都彷彿凝固,只餘一片徹骨寒涼。
對方再說了些什麼,他已經無心去細聽,手裏分明握着傷藥,卻莫名沒有力氣轉身。
胸口像是破了個大洞,冷風毫不留情地灌進去,將整顆心凍得生疼,卻又像是有烈火在心底灼灼焚燒。
五年前的冬日,他比誰都更清楚軍中出了什麼變故。
邊境不安,戰事正是最喫緊的時候。大軍爬冰臥雪搏命廝殺,一封接一封八百里加急文書送回京城,卻都像是石沉大海,賴以爲生的糧餉始終毫無動靜。
軍中存糧已經告竭,如果因爲缺糧而撤軍,邊境十城勢必落入敵手,倘若死戰不退,那片皚皚白雪,遲早會成爲將士們的埋骨之地。
冰天雪地下,他親手斬殺了自己的戰馬,將凍得發硬的肉一塊塊分下去,眼中滾燙,心底寒涼。
接着,糧餉卻忽然到了。
都是常年在軍中摸爬滾打的,一眼就能看出這次的糧餉顯然不同往日。糧垛有大有小,稻米有陳有新,最後實在已經湊不夠糧食,甚至塞了滿滿當當的臘肉麪餅。
刀頭舐血過來的硬漢子,見了奔頭便立時拋開怨懟絕望。將領們將凍得硬邦邦的餅子發下去,下頭的兵卒人手一塊,擱在懷裏焐軟了,合着化了的雪水狼吞虎嚥地喫進肚子裏。
有了喫的就不覺得苦,將士們大聲談笑着這次的軍糧實在來得不容易,也不知道戶部那羣傢伙究竟抄了幾家的糧倉。
他卻沒有笑,在那一車接一車卸下的糧餉裏,他只看到了拮据。
銀錢的拮据,糧食的拮据該是怎樣的無計可施,纔不得不將一切能想到的口糧不遺餘力地堆上去,千里迢迢地運過來。
他那時已久未歸朝,還以爲是國中生了災荒,所以纔會將軍餉拖延到現在。於是對那位遠在京城的
皇兄徹底沒了怨懟,心中反倒生出濃濃愧疚。
因着這份愧疚,無論此後朝中對軍中如何難爲排擠,無論叫他去打多硬多艱難的仗,他都再無怨言。
也正是因着這份愧疚,這一次朝中生變,他甚至沒有半分猶豫,便斷然千里奔襲回京馳援。
可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或許完全錯了。
五年前那場雪比今日的還要大,聽說整個京城都是銀裝素裹,不少的文人墨客都即興揮毫,寫下或豪邁或精美的詩文篇章。
沒有人知道,也不必有人知道,千里之外的大軍險些被拖延的軍餉累得全軍盡沒,求告無門的年輕官員在宮門外,幾乎跪廢了一雙腿。
他篤定着宋執瀾有一天一定會後悔,會追悔莫及,會痛苦得發瘋,卻沒想到最先後悔的竟然是自己。
“王爺王爺”
身邊擔憂的喚聲忽然將他從沉思中拉出來,迎上御林衛擔憂的目光,宋戎恍惚回神,忽然攥緊了那一瓶傷藥,大步朝殿內趕了回去。
定了定心神,宋戎推開門進去,緩步走到榻邊,將凍得發僵的雙手焐熱,纔開始仔細地替陸璃塗抹着傷藥。
掌下的皮膚隱約微燙,清涼的藥膏被小心地塗上去,執着地一寸寸細緻揉開。宋戎胸口起伏越發激烈,手上的動作卻反而愈輕緩柔和。
終於,一隻手伸過來,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隻手上幾乎沒有什麼力道,只是虛虛握着,宋戎的動作卻忽然滯住,擡起目光,迎上那雙似乎已有所預感的清淡瞳眸。
“那些軍糧你是怎麼湊出來的啊”
宋戎深吸口氣,擡手撫上他的肩,努力叫自己的語氣帶上輕鬆的笑意,卻纔一開口,就難以自制地顯出哽咽鼻音。
話音孤零零落下去,沒有迴應。
琉璃般的清凌瞳眸只是靜靜望着他,無喜無怒,無波無瀾,彷彿在等待着某個早已註定的判決。
胸口情緒忽然洶涌得難以自持,宋戎再忍不住,一把將那人消瘦的身體拉進懷裏,想要狠狠收緊手臂,卻又生怕碰疼了他,灼燙的呼吸急促打在蒼白的頰側,視線已然一片模糊。
該有多絕望,該有多委屈。
在宮門外長跪不起的時候,心力耗竭嘔血昏迷的時候,東拼西湊地補足救命的糧餉,卻又生怕不夠,往車上盡力塞着一切能想到代爲口糧的食物的時候。
終於徹底明白,做個忠臣諍臣,根本無力左右皇上昏聵偏信,無力更改朝堂腐朽傾頹的時候。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陸璃的時候,少年狀元跨馬遊街,一身抱負,滿腹文章。
在那三日的長跪裏,陸璃其實就已經死了。
活下來的只是一個遊魂,一個放棄了自讀書識字起就堅持的操守,放棄了嶙峋傲骨,放棄了立身之本的遊魂。
於是將此身徹底沉入泥淖,再不要什麼千古清名。
懷裏的身體忽然顫慄着繃緊,宋戎心口微縮,似有所覺地落下目光。
那雙彷彿永遠不爲所動的清凌寒瞳裏,終於無聲落下淚來。
“清光”
屏息撫過他臉頰上冰冷的水意,宋戎嗓音沙啞,語氣近乎懇求:“別忍着,不要緊,這裏沒有旁人”
“不是我在哭。”
當然清楚這時候一旦泄露,宋戎就一定會順藤摸瓜地弄清楚一切,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有利局面就再也無從挽回。
蘇時澀聲開口,用力攥緊對方的衣物,極力剋制着過於強烈的情緒,卻依然無能爲力。
不是他在哭,是這具身體在落淚。
心臟悸慄,胸口窒悶,每一寸身體都被激烈的痛楚淹沒,寒意悄然臨身。
寒夜漫漫,四顧孑然。
殘破的身體已經無力承載過於激烈的情緒,陸璃死死抵在他頸間,身體隱忍到無聲顫抖,終於倉促擡手掩上脣間。
蒼白修長的指間,忽然染上一抹刺目的殷紅。
“沒事了,吐出來就好了,沒事了,都過去了”
擁住那具終於力竭頹然下來的身體,宋戎把人整個護進懷裏,一遍遍撫過依然隱約顫慄的脊背,笨拙地重複着單調的勸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