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一進屋,便見滑稽鬼在研墨。
那清淡的墨香,便是從硯上傳來的。
他正襟危坐,此時大人的樣子,倒顯得幾分沉着。只是眼下兩片不容忽視的青黑,給這點沉重帶來幾分鬱色。
與我一樣。
“昨夜沒睡好?”
我明知故問。
揣着手慢慢踱到他面前的案旁,坐下。
滑稽鬼並沒有回答,低着頭繼續研他的墨。
看來是在置氣了。
我十分心累,也盯着那黑色濃郁的墨,半天不語。
我們兩個,好似能把它盯出一朵花來。
過了好些時辰,滑稽鬼估計磨得手痠了,緩緩停下來,啓聲道:“蘇生……該講課了。”
低啞,暗沉。
一如他的人。
我擡眸,問他:“今日怎麼用這個體型?”
他平時,爲了不與梨玄撞形,都是用孩子的體型。
滑稽鬼放下墨棒,道:“長大會顯得成熟一些。”他擡起眼睛,抿了抿脣道:“蘇生不是嫌我小孩子氣嗎?還有,晚上睡不着,可以自己給自己壯膽。”
我:“……”
這麼一說顯得他好可憐。
“昨夜很怕嗎?”
“一想到沒有蘇生,就很怕。”
我:“……”
我真是個罪人!
但是……我這是在磨鍊他。
剛開始都這樣,實屬正常!
“你……習慣就好了。”
“嗯。”
他越發沉默了。
“昨日教到哪裏?”
他道:“《千字文》‘知過必改,得能莫忘’。”
“嗯……那今日繼續吧。”
——
這堂課教完,我心甚疲。
滑稽鬼乖巧聽話的樣子,與往常有所不同。
他實在太安靜,以往還常含着笑意,今日卻死氣沉沉,不苟言笑。
安靜起來,竟與當初的梨玄別無二致。
我諒解他的情緒,卻也擔心他的狀態。
課後,我不免關切他:“莫想太多,我常教你順其自然的道理。希望你能走出困境,早日恢復。”
滑稽鬼問:“你是在擔心嗎?”
我眼睫微眨,道:“是在擔心。”我安撫似的摸摸他的腦袋,鄭重道:“我還是喜歡你的。不過……是出於長輩對你的喜歡。”
“嗯……蘇生在擔心我,我就很知足了。”
滑稽鬼揚起一個淡淡的笑。
他這幅抑鬱寡歡的模樣持續了許久。就連時常外出打坐,不願在家中見到他的梨玄,也逐漸發現了異常。
一日午間替我烤制喫食,順便問起了滑稽鬼的狀況。
我道:“小孩子,爲情所困,或許該讓他多接觸接觸其他女孩子。”
梨玄徒然八卦起來:“他喜歡上了哪個孩子?”
我盯着他手中的烤鵝一愣:……
不才,那個孩子是我。
滑稽鬼除了在家中,就是經常去學堂。
學堂裏除了幾個嚴如鈇鉞的老先生,就剩一些半大不小的同學。梨玄認爲他喜歡上了某個同學也無可厚非。
我撓了撓臉頰,扯謊道:“我也不知……不過那個孩子不能喜歡他,人家有對象。”
“……”梨玄忽然之間露出微妙的表情。下一瞬,還是沒憋住,忍俊不禁地笑出來,道:“確實該換一個。”
滑稽鬼從學堂回來時,便看到我倆坐在宅院側堂裏,桌上還擺着給他留下的烤鵝。
梨玄飲茶的表情實在微妙,害他有些不敢進門。
“聽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滑稽鬼在圓桌旁坐下,聞言身軀一怔。眼睛下意識朝我遞來,他以爲我將我們兩這事兒告知給了梨玄。
但梨玄的神色,又不像知道的樣子。
反倒有些看好戲的神色在裏面。
我本着給他開導開導,並未出言,僅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滑稽鬼也並沒有哪裏可以怕到梨玄的,坦然直視他,道:“是又如何?”
滑稽鬼:“……”
他的臉上出現一絲裂痕,再次望向我。
我戳了戳梨玄:“咳…你太直接了。”
梨玄倒不以爲意,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滑稽鬼私底下握了握拳,這次明顯底氣不足,面無表情重複道:“是……又如何。”
梨玄問起:“那孩子是什麼看法?”
滑稽鬼:……???
他面露疑惑,望了望我,又看看他。
隨即領悟到什麼,面無表情地接了下去:“你問哪個孩子。”
梨玄:“自然是你喜歡的那個。”
滑稽鬼默了片刻。
“他不答應。”
“因何?”
“……因爲他喜歡別人。”
梨玄忍了忍,沒忍住。
端起茶來掩飾自己剎不住的笑。
按理說這事兒輪到他自己身上,肯定笑不出來。
可惜他不知道這是自己的事兒。
我非常之難以直視,默默掩了臉面。
滑稽鬼隔了大半張桌子,可也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表情,並且這貨還毫不掩飾自己的惡趣,放下茶盞,仍舊勾着喪心病狂的笑。
滑稽鬼表情都麻木了。
“那她喜歡的那個人,又是什麼看法?”
滑稽鬼抿了抿脣,直視他道:“他還沒有看法,因爲他不知道。”
梨玄:“哦~”
他若有所思。滑稽鬼頓了頓,又說:“如果他知道的話,必定會揍我。”
梨玄笑了,問他:“你是揍不過別人的人嗎?”
滑稽鬼靜默一息,道:“不是……”
梨玄:“那不就得了,爲何不搶過來?”
聞言,我和滑稽鬼皆是一怔。
“萬萬不可!”
“?爲何?”梨玄望過來,道:“在感情面前,一切尚未定數,不該公平競爭嗎?”
“可是……”我拉着他,撲騰一下紅了臉,道:“可是他們已經修成正果……怎麼能說尚未定數。”
梨玄:……
他眼神充滿神奇,默默回首,喝了一口茶。
隨後發出一句感嘆:“原來凡人這麼小就能修成正果……”他遲疑地望向滑稽鬼:“你看上的到底是多大的孩子?”
滑稽鬼耳朵也帶着可疑的紅暈,這些日子經過朋友的薰陶,他怎能不知道“修成正果”的含義。
低着頭,沉聲道:“他不是孩子……”
這副模樣,在梨玄看來就是嬌羞。
不是孩子,那麼就是成人或者少年了。
女方能拒絕豈非理所當然?畢竟他尋常都是五六歲的面貌在外拋頭露面,在有對象的前提下怎麼會喜歡一個五六歲什麼都不懂的熊孩子?
“你可曾在她面前用過真身?”
滑稽鬼:“有。”
梨玄:“……既然有,她怎會看不上你?莫非那個被她喜歡之人比你還優秀嗎?還是說她與那人情比金堅?”他差點就要說那女的沒眼光了。
我怕他兩再這樣聊下去,就要暴露喜歡的是我的真事。私底下攥着梨玄,假作咳嗽幾聲,低聲提醒道:“別總揭他傷疤了,說說正事。”
梨玄默了默,無奈地應下。
“不管如何,既然人家不答應,你也別想那些有的沒的。你喜歡一個有夫之婦,本就是錯。人家拒絕你,是原則問題,你也莫要強求別人。這世間又非她一人不可,你可別往一棵樹上吊死。”
他的語氣溫和,可落到滑稽鬼心上,卻如刺刀那般。
我見他落寞受傷的情緒,於心不忍,但此刻必不能遷就他。將桌上那盤溫熱的烤鵝遞過去,道:“莫多想了,喫點東西吧,稍後還要講課。”
“嗯……”
“天涯何處無芳草,日後多與堂中同學交流交流。”
保不齊就看對眼一個呢?
“……”
他更加麻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