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動且第一個聯繫的人,想必對她而言是一位很重要的人。
太陽醒來已多時,燦金色的睫毛翩躚落在小鎮高牆翹角的屋檐上,鼻孔裏呼出的全是熱氣。
玻璃櫃臺上,電風扇機械地轉着脖子,吹到周霽佑這裏時,風托起她額前的碎髮,輕飄飄舞動。
她對着話筒說:“你怎麼知道是我”
那頭,沈恪鬆散一笑:“心有靈犀唄。”
周霽佑一點不捧場:“我不聽這個。”
沈恪說:“小鬼,你就不能可愛點。”
周霽佑輕哼:“憑什麼。”
沈恪嘆氣,認栽:“你當我這號碼什麼人都知道固定電話前面都有區號,這區號我認得。”
周霽佑覺得稀罕,戲謔一句:“你百曉生啊。”
不知怎麼地,沈恪忽然不說話了。
周霽佑皺眉:“你再不吱聲我掛了。”
“小佑”沈恪嗓音低沉下來,“對不起。”
周霽佑知道他爲何道歉,沈老頭執意攆她來慈嶺鎮,他沒能勸阻。這怪不得他的。
她抿了抿脣,把這一頁翻過去,低聲說:“還有五天。”
“嗯,還剩最後五天。”沈恪頓了下,說,“五天後,我去接你。”
周霽佑抓住重點:“你要來”
沈恪輕笑:“怎麼,不想看見我”
周霽佑不理會他的故意打趣,說:“山路不好走,你確定你要來”
沈恪氣笑:“小鬼,你小瞧我。”
她脣角不可察地彎了彎:“好,我等你來接我。”
沈恪在那邊也揚起嘴角,隔一秒,問:“還有話要說嗎”
周霽佑想了想,眼角掃向櫃檯直角方向的沈飛,話筒拿下來一點,看着他問:“你想不想知道你妹妹在我我家裏的情況”
沈飛眸光像沉寂的燈泡,蹭地變亮,爾後,輕輕眨了下眼。
他不用說什麼,周霽佑已經瞬間領悟,舉起話筒問沈恪:“那女孩兒過得怎麼樣”
沈恪明白她指誰,冷笑着說:“嘴甜,逢人都懂得討好,尤其會討好老頭子。”
周霽佑瞳孔一縮,漫不經心的神色緩緩收斂,看了眼沈飛,淡淡:“是麼。”
沈恪說:“小佑,她可是你學習的好榜樣,對付老頭子就該是她那樣的,服服帖帖,畏懼他,奉承他,凡事以他馬首是瞻。哪怕你裝一裝也好。”
周霽佑嗤之以鼻:“她是她,我是我,我爲什麼要向她學習。”
沈恪輕嘆口氣,規勸:“小佑,你脾氣能軟一點,會過得比現在好。”
“我現在過得不差。”她心裏煩躁,“長途,給我省點兒話費,我掛了。”
倔脾氣。沈恪無奈,哄小孩的語氣:“行,你掛吧,乖乖等着我去接你啊。”
周霽佑沒說再見,話筒放了回去。擡眸,對上沈飛暗含期盼的目光。
她回給他三個字:“她很好。”
沈飛神經一鬆,嘴巴微微打開,想問什麼又沒問。
老闆娘算着通話時長報出費用,周霽佑一動不動,好似沒聽見。
心底冷笑,她扯了扯嘴角,說:“你嘴巴怎麼不甜”
眼神和口氣都帶着涼薄。
沈飛摸着口袋裏的五塊錢正要掏出來遞給老闆娘,聞言,動作停住。
周霽佑自己也覺得這話問得莫名其妙,眼睛從他臉上挪開,拉扯單肩包拉鍊,取出一隻純布藝的短款錢包,打開。
錢包像張開一張大嘴,把裏面裹藏的一張張鈔票全都吐出來給人看。
沈飛五指攥緊,五元紙幣在他灰色褲子的口袋裏皺成一團。
周霽佑找出面額最小的一張二十元遞給老闆娘。
老闆娘坐在櫃檯裏面,視線較低,看到小姑娘自己有錢,裝模作樣地站起身想要瞅瞅內裏乾坤,周霽佑捏着錢夾兩端一收力,目光從眼簾底下投射而來,老闆娘什麼也沒看到不說,竟覺得喉嚨一涼。
她接了錢,笑呵呵地招攬生意,說:“要不要來瓶飲料或者什麼零食之類的到裏面去看看”
話有點長,周霽佑不想耗費精力自己辨聽,偏頭瞥向沈飛。
沈飛垂着眼,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看什麼,依然保持一手抄褲袋的姿勢。
周霽佑也不指望他,看着老闆娘,言語直白:“你只管找錢給我就行,我聽不懂你說什麼。”
老闆娘呆了呆,四十多歲的人,頭一次碰到這樣一個小孩,生意也不沒心思攬了,打開桌子邊沿的木抽屜,給她找零。
“等等。”
老闆娘疑惑地轉過頭來。
周霽佑從冰櫃裏拿了兩瓶礦泉水,“把這個也算上。”
走出商店,周霽佑伸出左手,遞給沈飛一瓶水,沈飛沉默看她一眼,沒接。
見他右手依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插在褲兜裏,她微揚起眉梢,舉着瓶口,將冰涼且溼漉的礦泉水瓶底戳在他手臂上,強迫性質濃烈:“要不要”
沈飛條件反射地手臂一縮,再看她時,澄澈烏黑的眼睛裏裹挾了一絲困惑和迷惘:“
你根本沒打算讓我掏錢對嗎”
周霽佑心情不好,嫌他煩,瓶底又往前伸了伸,再次抵在他手臂。
她面無表情:“你到底要不要”
沈飛這回沒躲,瓶底釋放的寒氣一點點浸透肌膚,凍得他整條手臂的毛孔都開始顫慄。
他靜默看着她,遲疑兩秒,又問:“之前爲什麼生氣”
錢夾裏厚厚的一疊紅鈔票,卻爲了區區五塊而火冒三丈,爲什麼
周霽佑煩死他突然冒出兩個討人厭的問題,戳着他手臂的礦泉水瓶啪地摔到地上。
“有病。”她冷冰冰橫他一眼,擰開剩下的那瓶水,一邊走路,一邊往嘴裏灌。
瓶身表面凝結了水滴,滾在水泥路面,沾滿一層泥灰。沈飛拾起來,拎着瓶口追上她。
幾口冰水順着燒灼的喉嚨滾下去,透心涼。他與她並排,周霽佑眼珠斜挑,眼神漠漠地掃他一眼。
誰都不說話,像是陷入某種沉默的僵局。
隨着日頭的不斷升高,天氣越來越熱,兩人的後背都被汗水浸出一片溼濡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