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恪回車裏拿了一包煙,煙盒放在車頂,人靠在車邊,眼神陰鬱地點燃了一根。
他緩緩吸一口,目光滑落在周霽佑看不出絲毫情緒的臉上。
“我們都小瞧了他。不爭不搶並不一定是淡泊明志,人家可是裝着大智慧,懂得以退爲進。”
青白的煙霧瀰漫開,他眼底一片森寒。
“你以爲你和他是一路的”他冷笑,眯着眼眸透過青煙看她,眼神如刀,刀刀透着嘲諷,像在嘲諷她,更像在嘲諷那個自以爲聰明的對手,“人長大了,腦子反倒犯渾了。”
他轉過頭,彷彿懶得再看她,臉色陰沉地一口口吸着煙。
周圍一幢幢高樓,天空如一塊深藍的絨布掩映在樓宇間。
連風好像都靜了。
“憑什麼”
沈恪嘴裏含着菸頭,聽見一聲輕不可察的質詢。他把煙從嘴裏拿下來,扭頭盯着她。
“你憑什麼斷定我和他不是一路的。”周霽佑眼睛睜得很大,可以說是瞪,她用力瞪着他,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眼眶是微微有些溼潤的,“沈恪,你沒資格。”
沈恪扔了菸蒂,斜靠在車門的後背一下挺直。
“我沒資格”他回視着她,眼神壓迫,怒氣縈繞,“你但凡有半點良心就該知道這個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對你”
“真心”周霽佑諷刺地看着他,“你也有真心”
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在沈恪心頭卻重如泰山。
他一個箭步衝上來,睚眥欲裂:“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沉沉的吐息噴她臉上,夾雜一股散不去的煙味。
彼此瞪視,他每一寸面容都清晰映入她的眼裏。模樣沒變,氣場更勝,歲月對男人永遠充滿恩賜。
有些話,她過去從未張口說過。處在青春期時,骨子傲,不願說;後來,翻了臉,已經不必再說。
可是現在,面對他怒火中燒的逼迫,她忽然有了想說的念頭。
眼底的那抹潮熱一點點褪去,她緊凝着他的眼:“我喜歡你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沈恪面有凝固,周霽佑捕捉到了,誰說喜歡一個人對方會感應不出,那人是沈恪,更不會。
她微一勾脣,語氣涼涼的:“沈恪,你沒資格和我談真心。我的事,輪不到你管。”
她轉身走了,這回,沈恪沒出聲阻攔。
他一個人在悽清的燈光下站了很久,一根根地抽着煙,仰頭盯着樓上的一扇扇窗戶,仔細回憶,卻怎麼也想不起去年夏天去的是幾層。
她喜歡他的時候
嘴裏一陣苦味,他把最後一支菸碾熄。
她喜歡他的時候他在做什麼,好像也模模糊糊地想不起來了。
沈飛白站在陽臺窗邊,樓層太高,且位置不對,根本看不見什麼。就算看見,也聽不見。
他腦袋很空,他不知道悶聲站在這裏究竟有何意義。
好在出遠門的包裏還剩半盒煙,他找出來倒出一根咬在嘴裏。
打火機撲出一簇小火苗,煙點燃了,他輕輕吸一口,胸腔起伏間,一部分思緒漸漸回籠。
她對誰都不熱絡,對誰都豎起一圈利刺,可那時候,唯獨沈恪可以降住她,他們像兩根稻草,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他只有在身後遠觀的份。
她總能惹到老爺子,他剛到沈家的頭一年,沈恪還會擋在前面替她出頭,後來不知從哪天起,每回她遭到責難,沈恪都恰好不在現場。
那是他感到最無力的一段時間,比之後幾年追不到她更無力,因爲他無能爲力,一絲一毫也幫不了她。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沈恪明明就在一牆之外,可他卻什麼也不做,就只是像個透明人一樣站在外面。
她走出來,他跟上去,他本想上前,沈恪卻裝成剛到家的樣子,從角落裏出來,於是,換他退回牆角里去。
沈恪若無其事,她則開門見山:我們談談。
談談
他無意聽牆腳,可,就在他欲要離開時,卻忽然聽到自己的名字,聽到沈恪的隱憂,聽到他和妹妹是老爺子用來牽制他們的兩顆棋子。
老爺子試圖利用他們兄妹令她和沈恪產生危機,藉此迫使他們因地位不保而學會臣服。
她也慢慢察覺到了。
她說:你要和我劃清界限是麼。
沈恪:小鬼,你暫時先乖一點,別讓我爲難。
她說:原來我讓你爲難麼。
沈恪:我不是這個意思。
她說:那你是什麼意思。
沈恪:你忘了,我告訴過你我想要什麼。
她笑:那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她說:沈恪,我們不是一路的,或許以前是,但從今天起,從現在起,我不會再跟你有任何瓜葛,你也別再說我讓你爲難。
那天以後,他們的確關係漸漸淡了。他感覺到,她不再依賴沈恪,她在刻意疏遠他;他甚至看到,她私底下查看央美的招生簡章,她想回北京。
猛然間生出一個念頭:她去哪裏,他也去哪裏。
他鼓足勇氣:其實我也想去北京,要不,我們一起
她露出厭惡的眼神:誰要和你一起。
短短六個字,卻似千鈞重負,整顆心都被絕望吞沒。
可是,不甘心,怎麼能甘心。她形單影隻的,他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去北京。
除夕夜,他在人潮涌動的中心廣場,藉着漫天喧鬧,再次脫口:給我一個機會讓我照顧你。
她冷嗤:你誰啊,我爲什麼要讓你照顧。
不是不心灰意冷,他想過放棄,可是沒用,他放棄不了。每當浮現這個念頭,他都覺得還不如一刀殺了他。
他報名參加廣院的招生考試,他其實並沒有信心一定能考上,就是想試試,實在不行就憑文化課成績考北京其他學校。可潛意識裏,他還是希望自己可以,好像只要成功考上播音系,他就能離她的心近一點,就能因爲和她父親同專業而獲得她的一點點認可和好感。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他這輩子再不會爲第二個人有這樣深刻的體會。
錄取結果公佈後,東窗事發,他慶幸自己是和她站在一起的,終於有機會與她共同承擔,幫她多擋一點怒火。
她和沈恪真正的決裂就是在他們頂受全部壓力的那段時間。
這一次,他是在踟躕半刻後主動跟去的。
公園湖畔,他躲在銀杏樹後。
沈恪雖然生她的氣,但剛開始是求和的口吻,他溫柔哄着她,甚至,伸手抱她。
不可否認,看見她用力推開他,他當即鬆了口氣。私心作祟,他不希望他們和好如初,有沈恪在的地方,他很怕她會和以前一樣看不到他。
幸而,她的態度十分堅決。
她說:我祈禱以後都不必再回到你們沈家,我們就當不認識。
沈恪:你再說一遍,你和誰不認識
她說:你有勁沒勁,聽不懂人話
沈恪:你是人麼,你就是條白眼狼。
她笑:沈恪,別一副你受傷害的表情。我對你來說根本就可有可無,你跟我在這兒矯情有意思麼。
沈恪:你說得對,沒意思,特別沒意思。你算老幾啊我跟你浪費時間。
沈恪撂下狠話便走人,沒看到她抱膝坐在銀杏樹前的石凳上哭,只有躲在樹後的他全程旁觀。
怎麼會看不出她喜歡沈恪,那麼明顯,那麼悽哀,他第一次見到她釋放軟弱。
一根菸就快要燃盡,她還沒有回來。
沈飛白在昏暗的陽臺裏看着那盆枝繁葉茂的吊蘭,他搬來的第二天,她便替他買了一個新的鐵架,白色的,做工精巧,與蔥綠的吊蘭搭配,清新中,裝飾效果更佳。
他迷濛着想,除了沈恪,還有見她爲誰哭過麼。
沒有。自打那天起,他再沒見過她掉一滴眼淚,更遑論爲了誰而落淚。
正想着,屋外門開了,咣的一聲又闔上。
他想象着她坐在玄關換鞋,想象着她走進來
直到,腳步聲一步步臨近。
“人呢。”她站客廳喊他,“你在哪。”
“在這。”他開口,嗓音微啞。
人隨即走了過來。
他回頭,看見她擋住客廳的光站在陽臺的推拉門前。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見她在注視了他好一會後,緩而低地說:“我們談談。”
他把一截菸屁股摁滅在花盆沿口,低頭的一瞬,想起那年那日,她對沈恪說:我們談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