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上品寒士 >四、士族與寒門
    西樓晚餐,餐室的青銅雁魚燈散發柔和暈黃光芒,地上鋪着一張鑲邊葦蓆,陳母李氏正北而坐,面前是一張五尺長的金絲楠木食案,陳操之、陳宗之、陳潤兒依次跪坐在楠木案兩側,案上四個菜:芹菜、豆腐、鯉魚、薰脯即蠟肉,還有一個黃卷湯,黃卷就是黃豆芽。

    四菜一湯烹飪都很簡單,沒有什麼配料,但原汁原味,非常鮮美。

    陳母李氏很講究儒家禮儀,就連六歲的陳潤兒也都是坐姿端正,細嚼慢嚥,儘量不發出聲音。

    雁魚燈下的晚餐雖然靜悄悄,但別有一種溫馨,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的感覺真是非常美好。

    樓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這是四月江南的雨。

    陳母李氏食量很小,吃了半碗麥粥就放下筷子,笑眯眯看着兒子和孫兒、孫女喫麥飯,看小輩們喫得香甜比她自己喫還高興,尤其是今夜,這個家似乎有了某種讓她欣慰的變化

    陳操之感受到母親慈愛的目光,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已經盛了三碗麥飯了,還好象沒喫飯,三個月只聞香火,實在是餓得狠了。

    陳母李氏微笑道:“醜兒,你多喫些,你如今是成年人了,是西樓陳氏的頂樑柱。”

    陳操之將嘴裏的麥飯咀嚼嚥下,微一躬身:“兒子不會讓娘失望的。”

    潤兒一雙剪水雙瞳的眼眸滴溜溜轉,她很想說話,這時見祖母和叔父先後開了口,她明白現在可以小聲說一兩句話了,這小女孩看着陳操之執筷子的右手,睜大眼睛小聲地驚歎:“祖母,醜叔用右手拿筷子了”

    這下子陳母李氏和陳宗之都一齊看向陳操之執筷子的右手,都是滿臉驚訝的樣子。

    陳操之額角微汗,這與他靈魂融合的少年是個左撇子,喫飯、寫字都用左手,他一時沒注意,習慣性地用右手執筷子,難怪覺得右手這麼笨拙呢。

    “潤兒倒是心細眼尖。”陳操之笑了起來,說道:“娘一向教我要用右手拿筷子,這樣才合乎禮儀,可我總是改不過來,這回下定決心要改過來娘,兒子右手執筷子用得還好吧”

    陳母李氏喜道:“很好,雖然還不夠靈活,但只要堅持用右手,就會熟練起來的,還有,你每日練習書法也要改爲右手。”

    用罷晚餐,曾玉環來收拾碗筷下樓去,不一會又上來對陳母李氏道:“主母,我家來福有話要對主母和小郎君說。”不知爲什麼,曾玉環愁眉苦臉,似乎有煩惱的心事。

    陳母李氏道:“叫來福上來吧。”

    胼手胝足、憨厚忠誠的來福來到三樓餐室,恭恭敬敬向陳母李氏行禮,然後跪坐在葦蓆外,神色有點遲疑,猶豫了片刻,終於開口道:“主母、小郎君,來福剛纔聽到一件事,來福一家都很擔心”

    十三年前來福隨陳操之的父親陳肅來到陳家塢時,除了妻子曾玉環外還有三個兒子,三個兒子那時都只有小名,是陳肅爲他們取的大名,分別是來圭、來震、來德

    來圭今年二十一歲,娶了附近佃戶人家的閨女爲妻,來震十八歲,是一個好壯丁,種田的好手,來德十六歲,額短脣厚,象他爹爹來福一般樸實,是陳操之自幼的玩伴。

    陳肅和夫人李氏爲人良善,對來福一家相當關照,來福一家自到了陳家塢,每日勞作雖然辛苦,但能豐衣足食,與在淮北烽火連天、朝不保夕的日子相比,這裏簡直就是仙境,所以來福一家與西樓陳氏可以說是主僕恩義深重。

    陳母李氏問:“來福擔心什麼,是黃佃戶家索取聘禮太重嗎這個不用擔心,聘禮短缺多少老婦爲你補上。”

    來福的次子來震最近正與黃佃戶家的閨女議親,陳母李氏以爲來福是爲聘禮發愁。

    來福感激得幾乎要落淚,說道:“主母,來福不是爲來震的事。”

    陳母李氏“哦”了一聲,問:“那又是何事不用急,來福,慢慢說。”

    來福道:“來福聽說七月的這次檢籍比往年嚴厲,象來福父子四人這樣沒有戶籍的流民會被遣送到僑州,領取官田耕種,交租納稅服雜役”

    說到這裏,來福愁苦得說不下去了,到了僑州雖說會編上戶籍,會領到官田,算是自由的平民,但官府差吏的層層敲剝,自由民往往不如爲大族耕種的佃戶,佃戶有大族做靠山,只要按律納租服役,奸吏猾胥也不敢過分敲剝,問題是來福還不能算是佃戶,佃戶是有戶籍的,來福是流民,沒有戶籍,當初陳肅是以八品郡丞的身份收容來福一家作爲陳氏的蔭戶,蔭戶是主人的私產,同樣不用向官府納稅和服役,八品官員有權擁有一戶蔭戶,但因爲錢唐陳氏不是士族,所以一旦官員解職或者死亡,其蔭戶就要歸還官府重新入籍,現在陳肅去世已五年、陳慶之去世也快三年了,錢唐陳氏再沒有人能庇護得了來福一家。

    陳母李氏默然不語,心裏很是難過,但這種事她也無能爲力,只好安慰來福道:“不要太擔心,前兩年不也檢籍嗎,到時給縣上主管檢籍的丞尉多送些錢帛也就矇混過去了。”

    來福、曾玉環夫婦略略安心,來福道:“主母恩德,來福一家做牛做馬難以報答”

    陳母李氏擺擺手:“好了,來福你下去吧,這些日子你要常到外面打聽有關檢籍的事,若有變數,老婦也好預先有個準備。”

    來福退下後,曾玉環去備水讓陳母李氏四人沐浴。

    陳操之一直靜聽母親與來福的對話,心裏暗歎:“在東晉,無權無勢無地位,就連自家下人都不能庇護,我錢唐陳氏真是衰微啊,現在距離七月檢籍不足百日,我這個十五歲的少年能想出什麼妥善的辦法來幫助來福一家”

    只聽母親嘆息道:“若實在沒辦法,只好去求錢唐丁氏了,總不能讓來福一家流落出去。”

    錢唐丁氏便是宗之和潤兒的母家,錢唐丁氏自以爲是三等士族,看不起寒門庶族,當初把丁幼微嫁與陳慶之,一是因爲陳慶之的父親陳肅時任吳興郡郡丞;二是陳慶之人品俊逸,才華不凡,吳興郡太守兼大中正陸納按九品中正制把陳慶之評爲第七品

    九品中正制是魏文帝曹丕在尚書令陳羣的建議下制定的選拔官吏的依據,其標準有三:家世、道德和才能,共分九品,第一品是聖人,因爲在世之人沒有誰敢自居第一品,所以第二品就是最高品,三品以下都是下品。

    家世一般只論郡望和父祖官爵,錢唐陳氏祖籍穎川,郡望是很顯赫,但自從避黃巾之亂遷居吳興郡錢唐縣以來,三代都只是下品官吏、無權無勢,以至於在東晉譜諜排名中被排除在士族之外,只算是庶族小地主,兩晉最重門閥家世,所以陳慶之雖然道德、才能都出類拔萃,但因爲家世寒微,被評爲第七品已經是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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