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墮仙
    靈臺並非是一座瑤宮或是一方高臺。

    它是十二座高懸的山崖,以玉廊相連的,靈臺十二仙各司一座,最高處的那座,是明無花信坐鎮。

    每座山崖都一處專門用於跪罰的地方,經受的煎熬各不相同。

    雲駭是撤了法器,一路罰過去的。到花信面前時,他已經快站不住了。但他還是直楞楞地站着,以往仙氣縹緲的衣衫淅淅瀝瀝滴着血,袖擺袍尾還殘留着上一處跪臺的火光。

    他永遠記得花信當時看向他的眼神,他確信,在那片黑沉沉的怒意裏窺見了一絲心疼。

    他渾身都滴着血,卻笑了起來。

    “雲駭!”一見他笑,花信怒意更濃,“你——”

    雲駭第一次見到他這位師父氣到無話可說,以往對方都是很會講道理的——那種平心靜氣、點到即止、悟不悟隨你的道理。

    凡間雜事萬千,仙都事也不少,什麼稀奇問題都有,也沒能把花信弄成這樣。

    我可真是個混賬。

    雲駭心想。

    但他又不可避免地因爲這種“獨一無二”高興着。

    “你入仙都那天,在我這靈臺立過什麼誓?你領的那一道天詔,何事可爲,何事不可爲點得明明白白,你當那只是廢紙一張?!”花信斥道。

    “沒有。”雲駭說,“我記着的,師父。我知道後果。”

    花信還欲開口,雲駭又說:“可我報仇了。”

    花信瞬間無言。

    “我報仇了。”雲駭說:“我見不得那些渣滓無病無憂地在人世逍遙,你知道的,我見不得那些,那沒道理。”

    說完,他便往跪臺走去。

    十二道峯,十二處跪臺,刀山火海各有磨難。

    花信沉默地看着他走上那方鎖鏈牽拉的石臺,良久之後轉了身,背對着他朝外走,說着:“世間不講道理的事浩如煙海,你管了一件,就得管另一件。遲早有一日……”

    雲駭在石臺上跪下,等着他的後文,但花信卻頓了一下,沒再多說一個字。

    那反應再明顯不過——他不想一語成讖,不想自己徒弟真的“遲早有一日”,所以停在了那句話上。

    雲駭看得明白,高興起來。

    花信背手一掃袖擺,跪臺的石門落了下來。

    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外,雲駭收了笑低下頭,又慢慢陷入沉寂。

    靈臺的跪罰很熬人,哪怕是仙體,哪怕是再倔的人,跪完十二處也會人事不省、元氣大傷。

    雲駭是在花信的住處醒來的。

    醒來時,他身上的傷早已上過仙藥,癒合得差不多了。他損耗的仙元也被補過,雖然不可能恢復如初,但也不會有太大影響。

    想也知道是誰的手筆。

    雲駭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找花信,但偌大的瑤宮,卻不見花信蹤影,只有幾位童子對他道:“仙首說,若是郎官醒了,可自行離去。”

    他其實早有封號,照理說,不該再叫郎官的。但他愛說笑又會哄人,把花信周圍的仙使童子哄得暈頭轉向,也不知怎麼就答應下來,一直“郎官”長,“郎官”短地叫他。

    唯獨花信張口“雲駭”,閉口“雲駭”。最親近,也不過是前面加上“我徒”。

    “倘若我不走呢?”雲駭問那童子,“仙首有交代你們趕人麼?”

    童子搖搖頭:“不曾。”

    “仙首這幾日都不在,郎官若是不舒服,可多住幾日。”花信的童子們都隨了他的性子,也有些不苟言笑一本正經。

    親近話從他們口中說出來,都會減幾分趣味,聽在耳裏更像是客套。就連“郎官”,都被他們叫得像“這位仙君”。

    雲駭在榻邊坐了片刻,搖搖頭笑着說:“不住啦,我回去了。跟你們仙首說……”

    他靜了一瞬,道:“多謝藥和仙元,費心了。”

    小童愣了一下,他已經離開了。

    好像就是從那一回開始,他慢慢走偏了路。

    他並非有意爲之,但正如花信所說。人世間不講道理的事多如瀚海,他本來只想管那一件,其餘不再插手,但後來發現不行,他不得不接着去管第二件……

    因爲第二件,是他管的第一件事引發的。

    說來也簡單。

    他司掌喪喜,自然會見到種種聚散離合。有時候這人前些天剛喜結姻緣,不多日便命喪黃泉。

    他時常唏噓,但不該插手時不會插手。畢竟這其實是常態,就連仙都都避免不了離合,偶爾還會有神仙被打回凡人呢。

    可那日,他見到了一個跪在他神像前的小姑娘。

    那姑娘年剛豆蔻,正該是嬌俏如花的時候,卻已經死了。

    那是一個小姑娘不肯散的陰魂,穿着喜服,喜服上繡着一些符文,想來是被人配了冥婚。

    她皮膚青白,兩隻眼睛成了窟窿,朝下淌着血淚。她嘴脣被封着,說不了話——那是民間有人會用的避免人死後告狀的法子。

    但她身上殺氣極重,不說話也大概能明白她想求什麼。

    這種往往是家破人亡,無人庇護,被人強擄去做陰新娘的。求的也無非是擄她的人不得好死。

    求的人,總希望對方要承受一樣,甚至更多的痛苦。她被挖了眼,擄她的人也得遭同等的罪。她如何慘死,對方便該如何慘死。

    可這是不可能的,報應也並非如此。

    依照喪喜神的規矩,雲駭可以插手,但不能太深,只能點到即止。他原本也是這麼打算的,儘管“點到即止”落到人間,往往看不出什麼結果來。

    直到他順着那慘死的小姑娘往上追溯了幾年……

    他發現,那小姑娘之所以家破人亡、無人庇佑,是因爲她很小的時候,爹孃便被仇人所弒。

    而那仇人,恰恰是雲駭自己。

    她爹孃,正是當年構陷雲駭一家的人之一。

    如此一來,他不管也得管,而且不能只是“點到即止”。否則,他就成了那小姑娘眼裏的“不講道理,沒有天理”。

    而那僅僅只是一個開始。

    ……

    後來,不知第多少次,雲駭從人間回來,就將自己困鎖在瑤宮住處。

    他終於明白當初花信那句未盡的言語是什麼了——

    那些浩如煙海的事,他管了一件,不得不管第二件,然後牽連越來越多,此人的仇人是那人的恩人,這個要殺的,是那個想庇護的,糾纏而複雜。插手太多,遲早有一日,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不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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