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墮仙
    從他當初殺了那三十一人起,似乎就註定會有這麼一天——

    他屢犯靈臺天規,花信承接天詔,不得不將他貶了又貶,從香火豐盛的喜喪神,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大悲谷山神。

    不僅如此,那些香火似乎也能影響到仙都。他在人間沒有供奉和香火、在仙都也漸漸門庭冷落。

    雲駭性情敏感,起初以爲是仙人也逃不過勢利。或許也有,但後來他慢慢發現,那是一種天道使然的遺忘。

    衆仙見到他時還認得他,但見不到時,便記不起他。唯獨一人似乎不受那天道影響,便是靈王。

    當初剛入仙都不久,他問過花信:“天宿司掌刑赦,那靈王司掌何事?似乎甚少聽人說。”

    當時花信想了想,答道:“司掌衆仙所不能之事,但具體是什麼,我也不知。”

    那時候,雲駭很納悶。畢竟衆仙如雲,幾乎已經囊括了天下所有,還有什麼是神仙難辦的?

    他總覺得那是一句擡高靈王的虛話,後來慢慢意識到,那或許不是虛話,也並非擡高。

    有一段時間,雲駭總是不安,便常去記得自己的靈王那裏,但那畢竟連着人人迴避的廢仙台。後來他最常去的,還是靈臺和花信的住處。

    比起其他,他更怕有一天,連花信都不記得自己有過一個叫做雲駭的徒弟。

    ***

    傳言說,仙都有一枚神祕的天鈴,衆仙無人能看見,卻偶爾能聽見依稀的鈴響。

    每次鈴響,就代表又有神仙落回人間了。

    雲駭聽見過幾回,卻始終不知那天鈴掛在何處。

    直到有一天,他親眼得見。

    那是仙都一場難得的長夜,霧氣深重。他在窗邊坐着,忽然想見一見花信。

    那念頭來得毫無徵兆,他怔了片刻,打算合窗出瑤宮。他剛扶住窗櫺,就聽見了細碎的輕響,像是腰間或是劍上的掛飾相磕碰。

    有人來?

    雲駭猛一轉身,看見了靈王。

    對方束着白玉冠,戴着那張鏤着銀絲的面具,周身披裹着冷霧,身長玉立。一如當年在仙都入口處的初見。

    只是那時候,他身側鍍着一層光。這次,卻只有深濃夜色。

    雲駭看着他,心下一驚,口中卻道:“怎麼訪友還戴着面具?”

    靈王似乎極輕地嘆了口氣:“你看我這像是訪友麼?”

    也是。

    不僅不像訪友,連常跟着的童子都沒帶,甚至沒帶他很喜歡的那柄劍。

    雲駭僵立着,那一剎那,舊友間幾乎帶了幾分對峙感了。

    靈王沒動,也沒開口,少有地話語不帶笑音。

    最後還是雲駭先開口:“大人你……接了天詔。”

    靈王“嗯”了一聲,又道:“都猜到天詔了,那你應該也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雲駭苦笑:“所以,該我回人間了?”

    靈王沒說話,算是默認。

    雲駭:“我以爲廢仙台一跳就行了。”

    他一直以爲,墮回人間就是站上廢仙台,往下一跳便百事皆了。直到這一夜,靈王帶着天詔而來,他才知道沒那麼簡單。

    他還得廢掉仙元,要斷去跟仙都之間的所有牽連。

    那過程其實很快,只是眨眼之間,卻因爲說不出來的痛苦而被拉得無限長。他在痛苦間恍惚看見靈王手指勾着一個東西。

    似乎是白玉色的鈴鐺,他看不清,但聽見了一點鈴音。

    他忽然明白,仙都那枚傳說的天鈴究竟在哪了。它並沒有掛在哪個廊檐之下,而是帶在靈王身上。

    “天鈴……”雲駭啞聲道。

    靈王搖了一下頭,嗓音在他聽來模糊又渺遠:“衆仙胡亂傳的,它不叫天鈴,叫夢鈴。”

    夢鈴……

    雲駭蜷縮着,無意識地重複着這個名字。

    他聽見靈王說:“人間其實也不錯,有個落花山市很是熱鬧,比仙都有意思多了。這夢鈴搖上九下,能給你造一場大夢。等你下了廢仙台,過往這百年睜眼便忘,也就沒那麼難受了。”

    過往百年睜眼便忘。

    這便是那些神仙被打落人間前,會有鈴響的原因麼?

    什麼都不會記得。

    什麼人都不會記得。

    仙元不在,常人之軀在仙都是不能久撐的。

    雲駭已經混沌不清了,卻還是掙扎着,在那白玉鈴鐺響起的時候,聚了最後一點殘餘仙力,拼上了自己的半具魂靈,擋了那鈴聲一下。

    他一生偏執,不撞南牆不回頭,撞了也還是不回頭。

    他不想忘。

    ***

    雲駭剛落回人間的那幾年,風平浪靜。

    即便他拼死擋了一下,那夢鈴也還是有效用的,他依然忘記了過去百年的所有事,只依稀覺得自己某日做過一場夢,夢裏斷過腿也瞎過眼,渾身是血飢餓難耐時,被仙人抱上了鹿背。

    他同許多人提起過那場夢,但總是張口忘言,只能一句話草草收尾。

    明明描述不出任何場景,但他卻篤定夢裏是個隆冬夜,他冷得發抖,那仙人的手是那場無盡寒夜裏唯一的暖處。

    就因爲那個沒頭沒尾的夢,他開始試着學一些仙術,試着離夢裏的仙人近一點。

    他叩問過附近諸多仙門,卻沒有哪個仙門正式收他。都說他天生缺漏,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實在不是修行的料子。

    再後來,世道說亂便亂,他那點花架子根本不足以保命,只得四處避藏,過得像個流民。

    有一日,他深夜遭逢覓食的邪魔,纏鬥間實在不敵,被鑽了軀殼。

    魂靈被啃食的感覺和瞎眼、斷腿無異,痛得他嘶聲大叫。

    他蜷縮在地的時候,忽然覺得一切似曾相識。

    他好像也這樣蜷縮着,用盡全力抵抗過什麼,好像是……一道鈴音。

    世間最痛苦又最諷刺的事莫過於此——

    他在瀕死之時想起了被遺忘的一百年,想起那仙人和白鹿並非一場空夢,百年之前,真的有那麼一位仙人,把他帶出寒山洞。

    想起他成了對方的徒弟,一度被誇讚天資卓越。想起他曾經是飛昇成仙的人裏最年輕的一位,執掌香火最豐盛的人間喪喜。

    他在仙都的最後一日,是想再見一見那個人的。

    他還沒能見到,又怎麼能死。

    ***

    後來的雲駭常想,他其實還是富有天資的,否則不會因爲“不想死”便反客爲主,吸納了那個啃食他的邪魔。

    仙門都說,他聚不起氣勁,凝不了丹元。其實不然,他只是凝不仙元而已,邪魔的可以。

    他狼狽又不顧一切地吸納邪魔氣時,腦中閃過的是百年之前的那一幕——他躲藏在山洞裏,花信提燈而來,照亮了寒夜。

    ……

    從今往後,都不再會有仙人來救他了。

    他勉強活了下來,卻可能到死也不敢再見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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