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不見上仙三百年 >封家
    他忽然覺得這一刻太難熬了。

    他本該是習慣這種矚目之感的——他在封家地位超然,不僅僅是一個“長老”而已。封家家主膝下無子無女,他和封殊蘭皆由家主收養,他來封家很早,比封殊蘭早得多,進門時還不足八歲。

    家主曾經說過:“八歲是剛好的年紀。”

    剛好懂得一些事,又剛好不那麼懂。

    起初封徽銘不能理解那句話的意思,後來過了十年、五十年、又近百年,他終於慢慢悟了個明白。

    懂一些事,是指他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封家血脈,知道家主並非自己生父,所以往後再怎麼得意、再怎麼備受關愛,也會知道分寸,知道不能恃寵而驕,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絕非理所當然。

    而不那麼懂,是指那個年紀的孩童總是渴求安穩,渴求關切,渴求一處家府。即便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只要養他的人對他足夠好,他依然會忍不住掏出心肺,巴巴地捧上去。

    相比而言,封殊蘭就比他自持得多。

    同樣是被收養的,外人都道她是封家的“掌上明珠”,但她從來不當自己是“女兒”,只當自己是一個淵源深一些的“弟子”。

    她本就不是什麼熱絡性子,越大越冷,無意參與過多家事,只領了個“弟子堂仙長”的名號,安安靜靜地教授劍法。

    相比之下,他就知道得太多了。

    很久以前,他覺得“所知甚多”是家主的偏愛。是因爲他天分極高、根骨不錯,是個絕好的苗子,遠遠優於封殊蘭這個“妹妹”。所以很多不能對外言說的事情,家主會告訴他。很多不能讓弟子跟着的事情,家主會帶上他。

    久而久之,他在封家就成了僅次於家主的人。

    後來,只要家主不便或不在,他就理所當然成了做主的那個。

    再後來,哪怕家主在場,他也不落下風了。就好像……家主年紀越來越大,而他正值當年,所以漸漸有了取而代之的能耐。

    於是時間久了,他便習慣於受人注目了。

    很少有場合能讓他露怯,大多數時候,他都能應對自如,甚至有點穩如磐石、不怒自威的意思。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意識到……其他門派正值盛年的弟子很多,不遠不近,與封家交好的花家就有不少,但沒有哪個正值盛年的弟子能堪當家主。

    因爲還不夠格。

    他以爲自己夠格,其實只是碰到的人不夠多,見到的場面也不夠多。畢竟他仗劍馳騁,也都只是在人間。

    若是碰到真正的仙,他便什麼都不是。

    一個多時辰前,那個陌生的年輕人無聲無息出現在書閣時,封徽銘手指按着書桌上的劍,心想:這人委實不知天高地厚。

    他一句話沒多問,快如雷霆般出了劍。看見對方甚至連劍都沒碰上,心想:就這反應,居然也敢擅闖封家的百寶書閣。

    直到他一劍刺到近處,才終於覺察到不妙——

    因爲他發現那富家公子模樣的年輕人眸光半垂,正看着他的劍尖。

    換句話而言,所謂的雷霆之勢在那人眼中其實並不夠快,他甚至能看清劍尖的走勢。

    可封徽銘意識到這一點爲時已晚。

    下一瞬,他就看見那公子眉眼輕擡,同他對上了視線。

    剎那間,他感覺自己劍尖並沒能刺進任何皮肉中去,反而像是被捲進了浩瀚汪洋中,進不得、退不得。

    緊接着,如無端闊海一般的威壓從那公子身上傾瀉而出。

    封徽銘握劍的那隻手猛地一震,血脈紋路自手指浮現出來,疾速朝上蔓延。

    他在劇痛之中鬆了手指,喫痛地悶哼一聲,長劍噹啷掉落,在地上滾了一圈。

    殷紅的血順着胳膊流淌下來,在地上滴成了一窪。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臂血脈崩裂了幾處,同時他也清晰地知曉,這是對方手下留情又留情的結果……

    因爲以那威壓的衝擊之勢,他活不活着都難說,只受這一點傷,已經是萬幸了。

    那一刻,封徽銘幾乎是恐懼的。

    任誰當了近百年的天之驕子、少有敵手,某一天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也可以是螻蟻,那種衝擊並非常人能夠承受。

    百寶書閣不遠處,有衆多日常巡查的弟子。再遠一點的地方,還有“妹妹”封殊蘭。

    只要他想,他可以瞬間召聚數千人來百寶書閣。

    但當時的封徽銘一個人也沒有驚動。

    一來,他覺得毫無意義。二來……長久的自負心作祟,他不想讓任何人看見他連劍都沒拿住的樣子。

    他只是渾身僵硬地看着來客,問對方:“你是何人……”

    而那人卻道:“我是何人與你干係不大,我來叨擾只是想問些問題。”

    封徽銘道:“……什麼問題?”

    那人從頭至尾沒動過腰間的劍,手裏拎着一個鏤着銀絲的面具,在燈火之下閃着微如碎星的光。他捏着面具邊緣,歪了一下頭問封徽銘:“落花山市千百人皆爲靈縛,你知曉麼?”

    封徽銘瞬間僵硬,冷汗涔涔而下。

    他還沒答,那人便點了點頭道:“看來知道,那我便沒來錯地方。”

    封徽銘張了張口:“我……”

    那人沒等他說完,又道:“我再問你,那些縛的靈魄被拘在一處禁地,你知曉麼?”

    封徽銘喉嚨動了一下。

    那人漆黑的眸光盯着他,片刻後笑了一下。

    他懷疑那人易過容,因爲五官雖然俊秀,卻並不太過出挑。跟那雙眉眼實在不搭。

    那笑意融在眉眼裏,應當是極好看的,卻並沒有落到眼尾,笑得並不真切,像摸不透的霧。

    “看來也知道。”那人又說。

    封徽銘腦中飛速轉着,想着這人來歷,想着他的目的,想着……他們掩藏許久的落花山市。

    然而對方並不給他太多時間思考。

    他只是一晃神的工夫,那人已經站在了他面前。

    這一次,罩頂的威壓裏便不存在“萬幸”了。那人道:“落花山市那些人……那數以千計的縛,是你們封家聚來的麼?”

    等封徽銘反應過來,他才發現,自己剛剛居然下意識點了頭,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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