滁州城外的這家旅舍,離南城門恰好有一日的路程。南下的旅客多數會在這裏留宿一夜,以消除旅途的風霜。
躲在閣樓等了半夜的武仲顯然有些不耐煩了,他向來不擅長做這種需要耐性的事。
爲了避人耳目,閣樓上沒有點燈,只留一個熄了一半的炭盆。夜風從天窗灌進來,冷颼颼的,絕對談不上舒適。
坐在炭盆旁閉目養神的王妧一身黑衣,同樣也是勁裝打扮。她眼皮都不擡,回了一句“沒錯”,就閉口不言了。
“哼,你還小,不知道什麼叫江湖險惡。憑黎焜三言兩語,你就信了他來殺他的,也許會是一夥臭名昭著的暴徒,那種人從不單打獨鬥,你一個人敵得過他們嗎”他壓低了聲音,避免吵醒樓下熟睡的人。
王妧終於睜開雙眼。
她的情緒遠比武仲平靜。
“他很瞭解靖南王。他說殺手獨來獨往、身手並不高明,這話不是他胡謅來的。他雖然文弱,但頭腦清醒,身份又特殊,靖南王不會大張旗鼓地殺人滅口,除非靖南王嫌自己的麻煩還不夠多。一個下三流的殺手無聲無息地殺掉一個過路的旅人,纔是靖南王的計劃。所以,你就別再瞎猜了。”
武仲看王妧說得篤定,他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反駁。
他只能說:“那你也不必親自來,我一個人應付得了。”
王妧想起今天清早出門之前,武仲數次強調他和莫行川的約定,好像不帶上他就是要害他失信於人。她終究沒有直說武仲缺乏耐心,讓他來此守株待兔,最後只會變成打草驚蛇。
她說了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你說我瘋了,其實一開始,我也以爲黎焜瘋了。他原本可以選一條對他自己更好的路。看着靖南王受挫,甚至,看着靖南王總之,他可以等,等到某個需要他的時機,再挺身而出。這纔是符合他謀士身份的選擇。”王妧不看武仲,也知道對方在聽,“但是我看錯了。黎焜不是重利之人,這一點,恐怕靖南王也沒有完全看清楚。替他除掉一個障礙,也算是我的賠禮吧。”
武仲聽得唏噓起來。
“回得去也是一死啊。到了南沼,還不是靖南王說了算。”
王妧卻搖了搖頭:“他是靖南王麾下第一人。南沼雖說是在靖南王治下,但是靖南王不一定比黎焜更熟悉那片土地。只要黎焜身在南沼,他一定有辦法在靖南王處死他之前做到他想做的事。”
武仲撇嘴說:“那也不值得。”
王妧見他仍是不通,本想住口,卻想到武仲不辭辛苦護送她來滁州,現在又陪她在這裏吹風受凍。
她醞釀了一會兒,才說:“如果有一天,我懷疑你會做出不利於我的事,把你趕走,你會怎麼樣”
“什麼”武仲的質疑聲飽含怒意。
恰好有一陣大風吹開了臨着鄉道的木窗。
哐啷一聲響,兩人都被嚇了一跳。
王妧連忙示意武仲噤聲。
二人面面相覷。直到四下裏重新變得安靜,王妧才悄聲補充說:“你生氣是因爲我做了錯誤的判斷,也許這個錯誤會害死我們身邊所有人,到那時,你會不會違抗我”
武仲臉色一肅。他總算明白了王妧的意思。
王妧鬆了口氣。
“對黎焜來說,值得他冒死回到靖南王身邊的理由,也在靖南王身上。靖南王值得他降心相從,並不僅僅因爲靖南王對他有知遇之恩,更是因爲他
這時候的武仲還不知道,王妧的這番話會對他產生什麼影響。他只知道,他不能再用往日的眼光看待他效命的這個人了。
“我看你還是有些聰明的。不過,你爲什麼不把這事告訴張伯”武仲有一說一。
張伯
總將她看作小孩子的張伯,總認爲她做的事都是胡鬧的張伯。
王妧蹙着眉頭。
“你是不是忘了,燕國公府的仇家是誰,他還瞞着我們,憑什麼我們事事都要告訴他”王妧的不滿溢於言表,她站起身,“你以爲我不說他就不知道嗎他肯定準備好了一百個理由來說服我,我爲什麼要送上門去聽他囉嗦”
武仲沒想到,自己一句話激起王妧這麼大的不平。他只好不再多言,取了炭夾去添炭。
王妧卻覺得炭盆太燥,往那被風吹開的窗戶走去,想要透一透氣。
面南的窗外,風並不大。
夜色中潛藏的異樣轉瞬間激起她的防備之心,與此同時,一股蠻力將她推倒在地。
耳中聽到一聲鈍響,她很快反應過來。
轉過頭,王妧看到仆倒在一側的武仲和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枝羽箭,箭鏃沒入閣樓的木質地板,杆身的震動微弱得幾乎無法分辨。奇怪的是,箭上竟然綁着一截布條。
射箭之人,手法利落,但這枝箭卻不是衝着她來的。
王妧定下心,手腳並用往前挪動幾步。她解下纏繞在箭上的那截絹布後,展開一看,只見其上草草寫着四個字。
借命十日。
她默唸一遍,又將它遞給武仲:“你看,這很像是張伯的筆跡。”說完,她已陷入沉思。
閣樓下突然傳來響動。
“王姑娘”
原來是黎焜被吵醒了。他倒是心寬。
武仲瞥了布條一眼,卻什麼也沒看出來。
他始終沒有放鬆警惕,返身關了木窗,將出神的王妧領到炭盆旁的椅子上。
黎焜得不到應答,徑自上了閣樓。
武仲衝他噓了一聲,王妧卻在這時開口了。
“借命,張伯拿什麼和對方借”
黎焜看到了她手裏的布條:“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王妧擡起頭,用一種複雜的眼神看着他。
“如果我沒有猜錯,是張伯向那個殺手借了十天時間,勉強夠你回到南沼。”但是,她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她決定回到城中,探明情況,再作打算。
黎焜卻有不同的看法。
“王姑娘,我相信張伯是看在你的份上幫了我這個大忙。這十天,我一天都不敢浪費。”
回城的話,一去一返就要用上兩天時間。
王妧說道:“這很可能是個陷阱。”
黎焜笑了笑。
“王姑娘,我是個將死之人了。我唯一所求,只有盡心二字。你們出手幫我,我的心中只有感激。但是,我不能讓你們牽涉更深了。”
王妧看到他眼裏的愧疚,也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她沒有必要爲了他,與靖南王正面爲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