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櫃面露悲慼,擡袖擦了擦通紅的眼圈,“被挖出來時慘不忍睹,壘成小山堆,其中有我不少故友,我二弟更是這批工匠的管事,如今也下落不明,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蘇南枝沉默了一下:“逝者已逝,大叔節哀順變。那位僱主,掌櫃知道長什麼樣嗎?”
掌櫃嘆口氣,苦笑道:“我就是個小掌櫃,這等大生意,自然是萬家親自出面談的,聽說那僱主極爲神祕,我曾偶然在天機閣內瞥過他一眼,頭戴兜帽、身穿黑衣,還戴着銀狐面具呢——”
“銀狐面具?!”蘇南枝打斷他後,腦中記憶一閃而過,想起上次在獄中黃衣人給的畫像,當即提筆在白紙上重畫出銀狐面具男,“可是此人?”
掌櫃爲難道:“我們不透露貴客隱私的——”
春盛悄悄塞給他兩張銀票。
“好吧好吧。”掌櫃火速將錢藏進袖中,“正是此人!更多內情,公子不若找我家萬世子談談。”
蘇南枝抿脣輕笑,嗯了聲,轉頭走出店鋪,如柳暗花明般心中豁朗了很多。
指使黃衣人在空心神像內製假銀票的是銀狐面具男,而前世她見過銀狐面具男正是洛城,所以洛城也是聘請萬家修築銅像的僱主。
有了真模具、各地空心神像爲物證,萬家爲人證,稍加整理完善證據鏈補齊白銀案卷宗,便能坐實蕭瑜在蜀青滄三洲製作假銀票的罪名。
大慶有條鐵律:製作假幣者,死無赦。
蘇南枝走在街邊,紅脣一點點勾起。
如瀑般的晚霞餘暉消散,又逢天街小雨潤如酥,行人紛紛跑回家避雨,攤販店鋪也撐起了雨蓬。
灰濛濛的暮色籠罩整個蒼穹。
蘇南枝撫摸着皓腕上的七彩玉鐲,走上圓拱橋回家,行至一半時,恰好碰見橋那頭走來的蕭瑜。
蕭瑜似乎才從皇宮出來,內裏穿着官袍衣領,外穿雪色仙鶴披風,一向溫潤雅俊的面容帶着清風霽月般的笑,一雙桃花眼如春光般溫柔,隨意散漫地看着雨中的蘇南枝。
而洛城則面色陰戾地停在橋頭。
蘇南枝擡手,春盛也止步在原地。
仇人狹路相逢。
她撐着海棠油紙傘,在深秋夜雨裏一步步走去,二人擦肩而過時,雙雙停下步子。
蕭瑜無不惋惜地噯了聲,俊容仍舊溫潤如玉,輕笑道:“枝枝啊……”
“真的一定要,和本王作對嗎?”他嗓音清朗如夏溪,眸眼滿含柔情。
蘇南枝回之一笑:“不懂王爺說什麼。”
“交出真模具、白銀案卷宗,待本王榮登大寶,蘇家便有從龍之功,屆時輝煌無限。”蕭瑜染雨的冰白指腹,挑起蘇南枝的下顎,溫柔眸眼漸漸覆滿寒霜,“許你皇后鳳位,與本王執掌萬萬裏江山。”
蘇南枝不屑地輕輕呵了一聲,甩開他的手。
同樣的謊話,前世聽過一遍。她幫他遊說父兄,成爲他最強助力,換來火海烹屍,此生嘛……
蘇南枝睨着秋雨落葉,笑靨如花道:“鳳位,我不屑。而你,本郡主更不屑。”
蕭瑜脣邊溫潤笑容,陡然一僵後變成寒笑,冰眸暗藏凌厲:“蘇、南、枝。”
“怎麼?”
蕭瑜指尖用力攥住她下顎,冰冷、無情、斥滿嗜血殺意:“你在挑釁本王的底線。”
“宮女子出身,不、不知用了多少卑劣手段招攬權臣,無所不用其極、冷血無情。”蘇南枝說話艱難,一字一句譏諷,“你、你敢卸下那層溫潤假皮見人嗎?”
“本王現在就可以殺了你,再將屍首碾成肉泥,灑進護城河餵魚!殺一個南枝郡主於本王而言,易如反掌。”蕭瑜將她推到橋邊按住,俯身下去,長髮垂滿她雙肩,冰眸皆是滾滾殺意。
蕭瑜緊閉雙眼,掐住她天鵝頸的大掌微微發抖,腦海裏閃過昔日相處的畫面,薄脣劃開一抹暴戾的寒笑,終究沒能下去手:“好得很,非常好。從此以後,對蘇家,本王將不留情面。”
“陷害我父親勾結亂黨入獄,置我蘇家於滅族之災時,蕭瑜你可曾留過情面?”
“我幼時可憐你宮女子出生,與你作伴,也算的上青梅竹馬,後來你拼命學文習武,漸漸在皇子中脫穎而出,學會弄權奪政,卻變得利慾薰心、不折手段,踩着累累屍骨成爲如今風光無限的九王,你一路高升,可曾對那些死去的冤魂有過半分愧疚?”
蘇南枝雙目逐漸猩紅的可怕,充斥無數恨意,冷笑着將他樁樁件件的罪過點出來:“家國昌盛,你卻要蠱惑人心建立亂黨蓄養兵力,攪亂太平!我爹是肱股之臣的清官,你卻置他於死地!修建空心神像的三百工匠死於泥石流,想必也是被你滅口,那可是三百零兩四條人命!事關三百零四個家庭啊!”
“人命,在你眼裏,就這般命如螻蟻嗎?”
罵到最後,蘇南枝已是嗓音嘶啞,面如冷霜地鄭重道:“蕭瑜,我會讓你死,身敗名裂地死,將你的罪名公佈於衆,讓你親眼看着,你不折手段得到的權利名譽,皆一敗塗地!”
話罷。
蘇南枝轉身離去。
徒留風雨裏的蕭瑜尚未回神。
他面色黑的快要滴出墨來,擰緊了劍眉,良久一言不發,像是想到了從前。
與蘇南枝初見,是在他八歲那年。
他生母只是天子一夜留情的宮女,生下他後便被毒酒賜死,天子子嗣衆多,很快就把這個兒子忘了。在很長一段歲月裏,他卑賤如泥,雖是皇子,卻是宮女太監人人可踩上一腳的棄子。
旁的皇子公主有成羣的太監宮女簇擁,一呼百應,而他險些高熱致死也無人問津,嬤嬤剋扣他的喫穿用度,八歲的他將自己蜷縮成小小一團,靠在堆滿柴禾的竈洞旁取暖,火燒掉他的眉毛時,宮女們鬨堂大笑拿他取樂。
這時,隨父親參加宮宴迷路誤闖冷宮的小南枝梳雙髻戴絨花,手裏緊攥糖葫蘆,撲滅他身上的火,將糖葫蘆塞進他嘴裏,搓熱他滿是凍瘡的手,眨巴着葡萄似的大眼睛問:“小哥哥,泥叫什麼名字呀……疊爹說穿這麼少會被凍生病的呀……”
他自卑到不敢正視瓷娃娃一般美的小南枝,目光躲閃且狼狽:“我、我叫蕭瑜……”
“那我以後,叫你瑜哥哥好啦。”
善良的小南枝擔心他忍飢挨餓,總是藉口來宮裏尋蕭子珊玩,給他送衣送食。
後來小蕭瑜悟出個真理:不得聖寵,就得死。
那要怎麼辦才能得聖寵呢?
聽聞天子忠愛文武雙全的皇子。
於是,他開始拼命讀書練武,學不死往死裏學,練不死往死裏練,藏拙七年,在十四歲皇子比武時一鳴驚人,迎來蕭睦青睞,日子才逐漸好起來。
皇宮到處明爭暗鬥,不少皇子被人除掉,無靠山的他處處如履薄冰、伏低做小,起先他不想殺人,但人要殺他,他只好反殺,爲自保、爲了往上爬,雙手逐漸染滿鮮血……
以溫潤爲皮,殺人無數。
過慣手掌權勢的日子,誰又甘願再被踐踏?而他只有登基爲帝,纔可不被任何人輕賤!
蕭瑜盯着蘇南枝逐漸遠去的背影,兀自在寒風裏冷笑,伸出那隻殺人無數的蒼白手掌,去接冰涼的雨絲:“要怎麼辦呢?這個世界對我從來就不公平,兒時我從不殺誰,可人人都要踩我一腳。”
“後來,我只想喫飽穿暖,他們還想殺我。”
“本王,沒有錯。從來都沒有錯!”
蕭瑜踩着青石板路,一步步與蘇南枝背道而馳,如煉獄修羅那般冷血又麻木不仁,嗓音冷的沒有一絲溫度,無情且殘忍道:“成爲帝王,總要犧牲一些平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