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帝驀然移開視線,不敢再看下去,生怕會生出多餘的情感來。
他徑直走到牀邊,問面色略顯蒼白的女子道:“夕泠,你感覺如何”
風后滿頭的汗,脣畔卻帶着一抹恬淡而滿足的笑,視線落在他身後侍女抱着的孩子身上:“揚,他和你一樣出生便能化爲人形,日後定會和你一般出衆”
風帝微微垂眸,沉聲道:“夕泠,你知道他未來的命運他本不該出生。”
“可我想和你有個孩子啊,即便日後他無法陪伴在我們身側。可只要他在,我就覺得心滿意足”
“但是,你會難過”他的手撫上風后的臉頰,眸色深沉。
“無妨,我能忍受,若真想他了,還可以偷偷去看看他嘛”她拿臉頰在風帝的手心蹭了蹭,面上醞釀出一抹恬靜的笑意來,“揚,給他取個名字罷。”
風帝回身,再次看了眼襁褓中的嬰兒。
除了最初的那聲啼哭,他安靜得有些過分,此刻更是大睜着一雙天藍色的眸子困惑而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男子。
風帝心頭一軟,將他抱起,此前所有的不安、擔憂化爲滿眼的憐愛與疼惜。
這畢竟是他和夕泠的孩子。
他看了半晌,輕聲開口道:“他乃我風族後裔,就叫他聽風吧。”
時光飛逝,聽風一天天長大,容貌與果決酷似風帝,更完美地繼承了風帝一身頂尖的靈力。然而,性格卻與風帝迥異,風帝天生冷漠,不苟言笑,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卻不同,他溫潤淡然,待人溫和有禮,脣邊常帶着笑。
儘管風帝對他的訓練嚴苛而殘酷,對他的要求幾近吹毛求疵,卻並未磨滅掉他骨子裏溫順和善的秉性。他對所有的事物天生帶着好奇與耐心,探知慾強烈,脾氣如水一般溫和。
風澈谷裏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孩子。
然而,一切在五百年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風后身體本就柔弱,懷胎十月幾乎耗盡了她全部的心血,聽風出生後,身體更是每況愈下,終是在他五百歲時撒手人寰。
她的離世像是將父子倆僅有的維繫給帶走了。風帝性子本就偏冷,風后在的時候,他對聽風尚有一絲溫柔與耐心,風后離世後,他整個人像是如霜雪凝結,讓人不敢靠近。
聽風失去了母親,內心本就極度傷痛,可他無論做什麼,都換不來風帝的半分憐憫與疼惜,漸漸地,他的性子開始轉變。他學會了將自己真實的情緒隱藏起來,以冷漠示人。畢竟,他的脆弱只會讓風帝反感,覺得他懦弱且無能。
此後五百年,風帝日日逼着他學、再學、練、再練直至將他心底的那份熾熱與柔軟消融殆盡,只剩一副軀殼。他越來越找不到笑的理由,性子越來越冷。
風澈谷裏的人常無奈道,這孩子算是徹底變成了和風帝一模一樣的人,強大,卻也絕情冷漠。
時常,訓練無法忍受,或是思念母親到極致的時候,聽風總會一個人站在風澈谷的谷底,聽風過隙,最終歸於靜寂。他安慰自己說,風帝性子如此,對他如此嚴苛,是因爲期望太高,並非不愛他。待他真正變強的時候
一千歲時,他成爲了風澈谷內僅次於風帝的強者。
他本以爲這樣就能讓父親的滿意,可他卻失望了。
那一天,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被父親帶離風澈谷,從此再未回去過;
那一天,他被風帝丟棄在水月澗,被獨孤鋮帶回馭魔國,成爲了他的三皇子;
那一天,他失去了自己心中如同天神般的父親,心也徹底死了
風帝說,他和風后曾虧欠了一個人,所以要他替那人完成他的心願。
他不忿,他不滿,他憤怒到失控,可風帝卻並未給他更多的解釋,只冷冷道:“若你敢擅自違背約定,我必親取你性命”
他覺得可笑,可還未笑出聲,風帝便在他眼前悄無聲息地失去了蹤跡。風中傳來他最後的話語:“若他心願達成,你自可離去。屆時,便再無任何束縛。”
因他這句話,聽風對日後的命運選擇了妥協。
可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下定決心,待做完想做之事,再不受任何人的威脅,不受任何人的牽制,再也不要那個父親。
他將自己改名爲言逐風,讓獨孤鋮封鎖了所有他過去的消息,試圖忘記自己從何而來,忘記自己過去是何名姓,忘記風帝是誰。然而,午夜夢迴,他從夢中驚醒時,腦海中卻滿是風帝冷然的眼神。
在戰場上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一招制敵的時候,他驀然發覺,終其一生,他都無法捨棄自己原本的身份了。他所學所用皆是風帝所教,他的每一招每一式、言行舉止中都印刻着他的痕跡。若要捨棄過去,就需得捨棄所有的一切,包括血脈與靈力,可他無法做到。
他想,捨棄不了,那便學着接受吧。
終歸他的生命都是那人給的。
但他與風帝的父子情,也只能到那時爲止了。
獨孤鋮待他很好,好到不像是一個想要利用他的人所會做的事情,有時候他甚至會有一種錯覺,這裏才該是他的家,是他要守護的地方。
可三百年後,馭魔國被鄰國大肆騷擾,民不聊生,獨孤鋮請他出戰的時候,他方醒悟,他不過是顆棋子罷了。
獨孤鋮對他再好,他終究不是他的親生兒子。
這馭魔國所有的一切,未來都不會屬於自己。
可那一戰,他還是去了。
畢竟風帝所言,乃是要他助獨孤鋮達償所願。
獨孤鋮想要的,他一直很清楚,不過是成爲妖魔兩界之主。
他想,早一日完成,他便能早一日從中解脫,所以義無反顧地上戰場拼殺,不計較後果得失。
那一戰,他扭轉了戰局,捷報第一次傳回了國都。
獨孤鋮捧着捷報在朝堂上喜極而泣,舉國歡慶。
言逐風一戰成名,贏得衆多褒獎與讚譽,可也就因此一戰,讓獨孤鋮看到了他的實力,乃至不滿足於馭魔國現有地域,屢次找藉口挑釁周邊小國,從此國內外常年戰爭不斷。
言逐風從不拒絕獨孤鋮的要求,凡能出戰便出戰,左右他根本不在乎這些。
他要的不過是早日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