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沉感覺，那一瞬間，似乎整個世界都已經空蕩蕩了。
以熙熙攘攘的人羣、琳琅滿目的風燈爲襯，小公子還是那個樣子。
他少見地沒穿蒼梧縹青服，而是換上了一身溫潤的白衣。
他的身材頎長、清瘦，偏偏以一個男子的身軀，長出了盈盈一握的風情模樣。他的膚色在月色中越發白皙，眉間若蹙，雙眸含水，怎麼看都覺得也只有“傾國傾城”一詞才堪堪配得上他。
而跟他一比，身邊的那位君綾姑娘，卻也只能用“嬌俏”二字來形容。
君綾姑娘今日換了一身藕粉的裙子，發間還帶上了茉莉花釵，她笑得天真而無拘無束，正是一幅最好的年歲的樣子。
梁沉看了許久許久，久到終於和小公子隔着人山人海，對視了。
他慌忙轉身，不管不顧地消失在了戚無染的視線裏。
戚無染甚至以爲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的心思越發複雜了起來，那句“捨得”二字就在他心口盤旋，他一遍遍質問自己，“你捨得麼？”
小公子覺得自己快想通了。
君綾天真無邪，絲毫不拘束，蹦躂蹦躂就將小公子拉進了一間胭脂樓裏。戚無染心中有事，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才發覺自己進了水粉鋪子，頓時進也不是退也不是，那君綾卻煞有介事地摸起一根桃花釵來舉到戚無染面前晃了晃，“好不好看？”
“嗯。”
戚無染違心地點了點頭。
這桃花顏色緋紅，真像是梁沉扇子上的紅梅花。
“這個呢？”
君綾又摸起一根蝴蝶形狀的髮釵。
“”
想到梁沉，誰能忘了他的蝴蝶鏢呢？
“那…這個呢？”
君綾姑娘還在笑，手裏多了一個小粉盒。
戚無染無語，實在不知道她想做什麼，只得盲目地點頭附和。店裏伺候的老闆娘見了，不禁笑道，“姑娘喲，你看你這小郎君多好啊！什麼都給你買！是不是啊，這位小公子？哎呦呦，真的是神仙品貌的小郎君呢！”
“別瞎說！”君綾笑笑，“姐姐，您這有沒有鏡子啊？”
“有有有！”老闆娘很熱情，趕忙把幾個人引到了梳妝檯旁，到了地方，君綾卻自己不坐，反而向小公子道，“戚公子，您快請坐！”
“這…”戚無染眼巴巴地望了望四周，“這是否不妥？”
“哎呀別管啦！”君綾不由分說就摁着他坐下，戚無染無奈坐定，面前的大銅鏡裏映出君綾歡天喜地的表情。她捻起桃花釵，手起釵落，便插進了小公子的黑髮裏。
見多識廣的老闆娘也傻眼了。
小公子有些急了，伸手就想將釵子摘掉，那君綾卻死命摁住他，真誠地笑道，“先等等！我就問你，這樣，不好麼？”
“君姑娘！”戚無染無奈開口，“這不得體。”
“我知道！”君綾誠誠懇懇地看進他的眼睛裏，“這是因爲你一身還是男兒裝扮。要是你脫下這身公子常服，換上女兒裝…這桃花釵，定是最適合你不過的。”
“…”
“我…”戚無染幾乎無語，“姑娘，我怎可穿女裝？”
“怎麼不可？！”君綾義正辭嚴，“你是有血有肉的人！你身上的擔子，不是你掩蓋天性的藉口…沒有人…沒有人可以奪取你的豆蔻青春。”她的眼神緩緩劃過那小公子白皙的面龐，“…你這一路走來，有多少孤寒，你不說，我也懂！我有成箱的羅裙和胭脂，滿屋子的好看首飾，只要你開口，分你一半都可以！”
老闆娘的下巴都要掉了。
“不是，姑娘，這…”
“別急着躲！”君綾滿眼柔情，“我自小家中只有自己，沒有什麼兄弟姐妹。你若是不棄，我們可以結義金蘭，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
“咔嚓”一聲脆響。
君綾小姐還沒說完，便只好回頭一看。
蘇念予手中金貴的牛角梳子摔在地上碎成了兩半。
陸雪凝的嘴巴還沒來得及合上。
這倆人臉上的表情都不能以“驚訝”來形容了，應該是“震撼”二字才比較妥帖。
“不是…這…”蘇念予正要開口，卻被陸雪凝一把捂住了嘴巴，“哎你們忙！你們先忙，哎呀我們得先去找少卿了！你說這個梁少卿亂跑什麼？沒事去戲臺子那裏逛什麼逛呀！”
兩人拉拉扯扯地走了，戚無染趕忙摘下頭上的桃花釵，又趕緊站起了身子，“君姑娘，您真的誤會什麼了。”
君綾看了看他那一臉認認真真的模樣，心知自己這回太過唐突，那老闆娘見了，急忙道，“哈哈，小公子，您可別真往心裏去！必是這姑娘看您生的過於俊俏，跟您開玩笑呢！哎，您看着釵子，都要麼？”
“哎呀好說好說！”老闆娘笑得合不攏嘴，歡天喜地地把兩人送到門口，戚無染如釋重負地踏出胭脂樓，一出門，卻發現煙花已經綻放了滿天。
蕭蕭長天之下，那一團又一團爭先恐後的色彩在天空中悠然綻放。開場的煙花偏偏是暗夜的紅色，怎麼看，怎麼像梁沉面龐上那塊流火紋。
他突然間想起，那流火紋下面掩蓋住的傷疤，竟然還是梁沉在下意識之間爲了保護自己而受的傷啊。
又想到梁沉，他便忍不住滿腦子都是梁沉。
可是人間萬事，有幾個是能真正嚴絲合縫地如願的？況且那個人言談舉止，亦真亦假，那酒後的話，又有幾分真心的？
他的心思越來越亂。
君綾不管他心情怎樣，執意拉他要去湘水之畔看燈籠。小公子木然被她挽着，只覺得自己的心似乎已經變做了千斤之重。兩人還沒走到水邊，君綾姑娘又被一個簡易的戲臺子吸引住了。
“快看快看！”她興高采烈，“臺上要唱霸王別姬呢！這裏面的曲子我最喜歡了！你呢你呢？你有喜歡的曲子麼？”
喜歡的曲子麼？
他猛然想起，當時梁沉就着那根短笛，從從容容地奏起神夜安魂曲的場面。那個時候梁沉喝了酒，小公子執拗地相信，他就是想吹給自己一個人賞聽。
戲臺上的幕布一拉，出場的卻不是那西楚霸王。
臺下的陸雪凝和蘇念予紛紛瞪大了眼睛。
人們紛紛盯緊了那個眼角上帶着流火紋的翩翩少年人，只見他將一支短笛輕輕湊至脣邊，下一刻，笛聲悠然而起。
煙花滿天、月色如詩、人聲如海、笛聲如訴。
整個西城似乎都安靜了。
一曲終了，所有人靜寂無聲，原本準備上場的霸王和虞姬，也愣住了。
“這首曲子，是一個友人教會我的。”梁沉緩緩開口，冷月清燈，他的面龐沉沉似夢，“我平生，也只會這一首安魂…”
沒有人說話。
戚無染的心跳的越來越快，恍然間，他竟然在臺下，和梁沉遙遙對視。
“但是…我只想把它，吹給一個人聽。”他的眼神寂寥如水，“因爲我想通了…我真的想通了，有些事情哪怕現在走火入魔，我也不想…不想留到以後的一輩子去後悔！”
他跳下戲臺，戚無染見那人正穿過人羣朝自己走來，不知爲何卻突然一驚，下意識地竟轉身，朝不遠處的林子裏疾步而行…他的呼吸聲越來越快，不可能…這不可能…
不是真的。
戚無染的內心中有個聲音一直在吶喊。
不是真的…這…這一定是在做夢！
恍恍惚惚之間，他也不知道自己走出了多遠，卻聽得長空之中一聲巨響，驀然擡頭，原來是一朵海棠花樣式的巨大煙花，正緩緩綻開。
他慢慢回神。
西城的夜風將梁沉的髮絲微微吹起。
他立在那裏，還是少年。
兩個人終於慢慢靠近。
梁沉只是張開手臂，那小公子卻突然喉頭一酸，直直地跟他抱在了一起。
“我…”他擡起眼眸，認認真真地看進梁沉的眼睛裏，“我…我想通了，我不捨得！”
“別說了…我懂。”梁沉的身子比他更高一些，他們額頭相|抵，他能感覺到那個小公子的身子越來越燙，那細細密密的顫抖讓他的心幾乎都要化了。
風華絕代、舉世無雙，原來這個小人的一舉一動早已融化進了自己的命格里。原來到頭來還是他梁少卿豔福不淺，不過…這種感覺，卻也不賴。
他擁了他一會兒，又低頭，輕輕吻|了|吻小公子的如畫眉眼。
“小道長。”
“嗯。”
“你那麼晶瑩剔透…有些話，應當是我講出口。”梁沉伸手，揉了揉那小公子的面頰，兩人四目相對，眼神交|涉之間，呼吸又開始沉|重了起來。
一朵又一朵海棠，綻放在寂寥的長天。
那人緩緩開口。
“我們燕州大梁城外的小燕山，是南洛的族冢所在，風景秀麗，漫山遍野都種着銀杏。每到秋季，葉子一落，比華亭谷還要美上幾分。”
他頓了頓，心跳卻更快了。
“小道長…要不，等你百年之後，也隨我…一起埋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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