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載二十七年,小滿剛剛過去,湘靈覆滅。
這場災難來得毫無徵兆。
第二天,消息放出去,說是南洛遣幾百人去湘靈誠意道歉,那家主卻無故扣押,兩方人馬火拼,方纔引發瞭如此之大的禍事。
家主夫婦身死,兩位公子不知去向,湘靈與南洛兩方皆是傷亡慘重。湘靈山的大火一直燒了七天七夜,燒得湘靈再無鳥跡。
中原其他仙門終於坐不住了。
燕州吞併天下的野心已經是欲蓋彌彰。
如今南洛又搞出了如此禍事,怎不讓人人自危?
元載二十七年,夏至。不顧中原暑熱,齊州青丘門、揚州東海閣,珠州青城山三大仙門結盟一處。帶着死裏逃生的湘靈舊人,揚言要向南洛討一個說法。
自古州國相爭,仙門不得參戰。仙門相鬥,州國亦不能干涉。而洛寒初身爲南洛族長,又出任燕州相國,本就是犯了仙門大忌。
一時間,南洛成了衆矢之的。
夜已經深了。
睚眥破風劍不在身側,洛寒初環視一圈雲臺殿的四周,獨自飲了一杯薄酒。
“舅舅!”梁沉終於興師問罪而來,“怎麼回事?!你都做了什麼啊?”
“沒什麼。”洛寒初穿了一身雪白的衣袍,眼神淡然,“我們燕州總有一天會掃蕩中原,南洛一統衆仙門也是大勢所趨。早了一些,也沒什麼壞處。”
“你…”梁沉幾乎要炸裂,“你何時開始說這種話了?!舅舅,你中邪了麼?你怎麼能說殺|人就殺|人呢?”
“人都殺了,還能怎麼辦?”洛寒初醉得昏昏沉沉,“再說了,殺|人就殺|人,殺|人還用選日子麼?”
“不對…”梁沉衝到他前面左左右右地打量着,“舅舅,你定是中邪了,這樣,你跟我走,我讓岑荼帶你去中天原,找人幫你看看。”
“阿沉!”洛寒初細眉微蹙,“你…你讓我自己靜靜吧,好不好?你有這功夫,多去哄哄你那隻金絲雀吧。再過幾日等三仙門攻到了南界線,你就得帶着甘、晉兩州仙門的人手,親自幫我去增援了。”
“這…”梁沉只感覺後脊發涼,“必須這樣了麼?”
“必須這樣了。”洛寒初倒掉剩下的酒,“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梁沉走出雲臺殿的時候,月已至中天了。
一陣濃重的淒涼之感突然油然而生,梁沉勉強定了定心神,爬到了岑荼的背上。
岑荼回頭看了他一眼,“哞哞(沒傻吧)?”
“走吧,去東省行宮。”梁沉踢了踢牛角,“看什麼看?!我沒傻,我…不管怎麼說,我總不能跟我舅舅爲敵啊。”
“哞哞(那你還挺累)。”
岑荼帶着他一路向東,停到了東皇院的大門口。
梁沉理了理表情,便叩了叩門。
洛溪趕緊開門,“少爺,您…您怎麼纔回來啊?”
“白日去了白起那裏,晚上又去了雲臺殿。”梁沉神色有些沉重,“怎麼樣,他沒多想吧?”
“沒有沒有。”洛溪壓低了聲音,“戚公子爲人和善的很,屬下只是說您可能被洛族長留得久了,才遲遲不歸,他非但沒有起疑心,還親自下廚房爲您備夜宵呢。”
梁沉心中五味雜陳。
“洛溪,你明日加派一些人手,將東省行宮封鎖住,以囚牛山爲界,弄出一扇結界來。”
“是,少爺。”
“還有,你明日去找幾個村子,擁塞無知的那種,接一些村民去囚牛山住下。你就說他們的孩子想要人教書,讓小道長去,別讓他閒着就是了。”
“可是萬一…”
“沒有萬一。”梁沉眼神一緊,“若有什麼萬一,我先摘了你的腦袋。”
“是、是…”洛溪連忙道,“屬下萬死不辭。”
“你下去吧。”
梁沉披着一身月光進了屋子。
屋子裏的燭火還亮着,小道長手中握着一卷單薄的詩集,他身上披着一件衣服,靠在書架上,好像睡着了。
梁沉一陣心疼,“醒醒,去牀上睡,這裏不舒服。”
戚無染揉了揉眼睛,“你回來啦?”
“嗯。”梁沉邊答話,邊幫他整理散落的書籍,“我舅舅留我喫晚飯,話說多了,不小心忘了時辰了。”
“嗯,剛纔我還這麼想着呢。”
“快休息吧。”梁沉揉了揉他的發頂,“以後若我還是回來這麼晚,你不必等我了,先睡就好。”
“我給你留了夜宵。”小公子轉身走向一旁的櫥櫃,“不過可能有些涼了,我拿去熱一熱。”
“……”梁沉只感覺百般無奈涌上心頭。
梁沉喫着喫着,便感覺鼻頭有些發酸。
不管怎麼說,這種日子明明最能滿足他的臭男人心理,誰不想看大美人爲自己洗手作羹湯呢?可是如今這個境遇下,他幾乎有些喫不下去了。
“少卿。”戚無染看他有些愣神,“你怎麼啦?”
“啊…我、我沒什麼。”梁沉穩了穩心神,“以前我怎麼不知道你手藝這麼好?要不,以後你天天…爲我做飯吧。”
小道長的臉紅了一下。
“少卿,我已經在這裏住了好幾日了。”戚無染有些猶豫開口,“我在白螺塔要關滿三年禁閉纔行…雖然現在叔父可能不怪我了,但是…但是你帶我離家出來,還沒跟他們說一聲呢。”
梁沉心中一顫,“沒事,別想這麼多,我早就讓我舅舅跟你叔父說了,他現在不管我們,但心裏總歸也有些鬱悶。你呀,就別在他鬱悶的時候惹他了,你說是不是?”
戚無染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可是心中又隱隱有些不安,“那,我的劍還在白螺塔放着呢…”
“這好辦。”梁沉強顏歡笑,“到時候,我讓岑荼巡夜的時候順手幫你拿來便是了。”
“那能讓他載我們去一趟麼?”戚無染猶豫了一下,“少卿,我來得太匆忙了,東西也沒收拾,而且…阿澄的眼睛不知道怎樣了,我想去看看他。”
梁沉放下飯碗,臉色突然一變。
“小道長,你跟我在一處的時候,能不能不要老是提起戚澄那小子?”梁沉的臉上多了些慍色,“眼睛的事情,我賠給他了。我不欠他了。小道長,你是我的人,你要陪着我、想着我纔對。你這麼惦記湘靈,這麼心猿意馬,那就辜負我這一片金屋子心意了。”
戚無染想要開口,卻審時度勢地閉嘴了。
也是,他想了想,先陪他一些日子再說吧。受了那麼多苦才換來現在的一朝一夕,梁沉心裏也很委屈吧。
熄了燈,兩人的臥榻就相隔一隻屏風。這個精巧的設計是梁沉親自畫的圖,可是原本說好了每日睡前例行動手動腳的打算也灰飛煙滅了。梁沉心思複雜地輾轉反側,黑暗之中,小公子卻低聲問他,“少卿,你不累麼?怎麼還不睡?”
“我…”梁沉不知如何回話,“我騎牛騎得腰疼…你先睡吧,我緩一緩。”
戚無染聽了,便燃起了牀頭的小燈。溫潤的火光處他的聲音輕得像夢,“箱子裏好像有藥酒,我幫你塗一塗吧。”
梁沉本想阻止他,卻已經晚了。那人手法相當嫺熟地打開了藥酒的塞子,梁沉掀起了衣服,那纖長細膩的手指撫上的那一刻,他幾乎有些想哭。
“是這裏痛麼?”
“嗯。”
戚無染幫他揉了一會兒,“好些了麼?”
“好多了…”梁沉突然轉身,“小道長,你陪我躺一會兒吧。”
戚無染臉有些紅了,“我…我還是回自己那邊吧。”
“聽我的吧。”他躺下身子,挪出了一些地方,“來,睡得開的。”
小公子思索了片刻,還是拗不過他,終於半推半讓地佔了他一些牀鋪。那個人身上的幽香一下子撲面而來,戚無染感覺自己快要融化了。
“小道長?”
“嗯。”
“明日我想去後院開墾一片地,我小時候一直想有個自己的菜園子,我們一起試試,好不好?”
“好。”戚無染想了想,“種些什麼呢?你們行宮裏有種子麼?”
“你看着弄,你喜歡什麼,便種些什麼吧。”梁沉撫了撫他的後背,把人按進自己懷裏,“到時候我讓洛溪去集市上尋一株海棠花苗,就種在殿門口,好不好?”
“好。”小公子的臉一直燒着。
兩人沉默了片刻,夜風送來一絲涼意。
“小道長…”
“嗯?”戚無染看他語氣有些低迷,“我在啊,你怎麼啦?”
“我…”他手上的溫度越來越燙,“你…你在這裏,陪着我,是不是很開心?”
戚無染愣了愣。
他從這淡淡的語氣中聽出一股莫名的悲涼感,莫非…是洛寒初訓斥了什麼麼?
“我自然很開心啊。”他擡頭,語氣卻越來越輕,“少卿,事到如今,你還懷疑我有什麼別的心思麼…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在白螺塔上的那些日子。我有時候甚至會…會厭惡起自己湘靈公子的身份…你的金屋子安安靜靜的,已經是我能想到和你…最好的日子了。”
梁沉只感覺自己的心劇烈一抖。
黑暗中,他悄無聲息地掉下了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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