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天原,夜遊神居所。
屋子裏的陳設幾乎是一成不變,樸素的香爐裏燃着嫋嫋的沉香,和他小時候用的一模一樣。
屋外陽光和暖,中天原四季如春,小院裏的海棠花朵朵綻放。
屋子裏顯得昏沉了些,梁沉還像個孩子一樣將頭枕在神夜的腿上,蜷着身子縮在臥榻上,許久許久,一言不發。
神夜輕輕順着他的黑髮,極盡撫慰。
“怎麼,還要再睡麼?”
“不了。”梁沉心如死灰,聲線幾乎萎靡,“不睡了,睡不着。”
“還在想那個人麼?”
梁沉沒有回話。
神夜見狀,“想的話,那就去看看他,墓碑也好、白骨也好。你想要交代,就別等着。”
梁沉細微地抖了一下。
那句“白骨也好”狠狠地刺痛了他的心,這冰封的十八年,對他來說不過是白駒過隙、大夢一場。可是醒來後紅顏變枯骨,那小道長溫軟的身軀、那金屋中的纏綿繾綣如在昨日…他梁沉,拿什麼去面對那冢中枯骨?
太累了,真的太累了…
他暗自思索了好久好久,也沒有理清楚多少疑點重重的事情。當年入魔後的記憶幾乎已經七零八落,可他勉勉強強記得,戚無染突然渾身是傷地出現在了寒潭谷…還有水靈脈,等等,洛寒初,是不是和睚眥勾結到了一起?
“神夜。”
“嗯?”
“你…”梁沉的聲線有些沙啞了,“你爲什麼,叫我君上?”
那個神明蔥白的手指定了定。
“若你願意,我還可以繼續叫你一聲小少爺。”神夜的聲音如水安然,“或是叫你阿沉、叫你少卿,都可以。”
“是麼…”梁沉緩緩坐起身子,對方那滿面的雲淡風輕被他盡收眼底,“神夜,你說實話,你告訴我…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天魔之子,對吧?”
神夜緩緩點了點頭。
“寒潭谷的那個陣法,根本就是封神大陣。”梁沉緊緊握住了他的手指,眼神一瞬間波瀾壯闊,“是吧?神夜,你告訴我,我根本就不是什麼天魔,我…我或許是一位真神,對不對?”
神夜的呼吸聲變重了。
還未等他開口,臥房的木門突然被叩響,小童子稚嫩而焦急的聲音從門外響起,“君上君上不好了!靈鶴大人來了!”
“…”
“什麼玩意?”梁沉懊惱地朝門邊看了一眼,擡高了聲音,“通報個什麼?沒見神夜如今忙着麼?讓那什麼鶴趕緊滾!”
“別這樣。”神夜趕忙阻止他,隨即又趕緊道,“花顏,快開蓮花燈。”
神府開蓮花燈,就代表着所來之客是一位貴客。梁沉雖然不懂中天原的規矩,但是也能隱隱感到來人並不簡單。他見神夜理了理衣衫出門了,自己也索性跟了出去。來到正廳,頓覺神光仙樂一起,一個身披潔白鶴羽的仙子盈盈立在那裏。
“靈鶴大人,”神夜緩緩作揖,“別來無恙。”
“真君客氣了。”靈鶴淡淡還禮,她擡眸,那眼神倨傲又冷清,“真君,如今我來一趟中天原也不容易,那就不同您客套了---神夜真君,您還記得自己自歷劫回來之後,究竟有多少時日,未南|巡珠州了麼?”
梁沉愣了一下。
什麼意思…神夜十年都未曾巡夜麼?
“整個珠州,自你回來之後,再也沒有過夜晚。”靈鶴似乎近前了一步,“十年了,神夜,珠州十年永晝,這件事情,連上天庭都已經幾次通報了。青鳥爲你派來的文書不止一封,你就一次也沒打開看過麼?”
“大人誤會了。”神夜客客氣氣,“文書已悉數收下,上天庭的文書,不敢不看。”
“那你爲何還不南|巡?”靈鶴淡淡蹙眉,“非要等神罰反噬、靈力耗盡,才肯罷休麼?”
“多謝大人提點。”神夜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大人的話,神夜,記下了。”
“…”梁沉在一側看到眼裏、驚到心中。神罰反噬?怎麼,不南|巡,還會傷到神夜本身麼?
“我此次前來,不單單是給真君帶這些話的,”靈鶴將手一翻,一個純白的小鞭子憑空而現,“神夜,你十年不南下巡夜,按照上天庭律令,你須得受三道天雷之罰,你可服氣?”
“我並無異議。”神夜微微頷首,“神夜,心服口服。”
一旁的小童子飛鳥和花顏一聽這話,早已嚇得不知所措。梁沉忍無可忍,“什麼?這位仙家,您說話便說話,手中還揮着鞭子做什麼?”
靈鶴淡淡一瞥,看到這是個凡人,便沒在意。她毫不遲疑,咒文念起之間,天雷神鞭御風而起。
神夜紋絲不動。
那看似小巧玲瓏的白色鞭子上,實則凝聚着四方驚雷,神夜伸手扶住了身邊的木椅,長長嘆了一口氣。
神鞭倏然而下,卻沒有落到他身上。
小童兒嚇得跌倒在地。
梁沉他…竟然憑空接住了那條天雷!
“你…”靈鶴下意識後退一步,驚雷炸開的那一瞬間,整個中天原都爲之震顫。光芒散盡,梁沉幾乎是癱倒在地。
“君上!”神夜慌不擇言,趕緊摸摸索索地伸手去扶他,梁沉硬生生接下那條天雷後,整個人的神識幾乎都錯了位,一股極端的撕裂感蔓延全身,他強撐着意識,一口血卻早已吐了出來。
“君上!”神夜幾乎在喊,“您如今只是個凡人身軀啊…”
靈鶴將面前的一切盡收眼底,早已詫異萬分。
怎麼回事?那可是貨真價實的天雷啊!
換做是尋常凡人,怎麼說也要灰飛煙滅了,可是眼前這個小小凡人卻只是吐了一口血麼?
不對…君上…
神夜是三殿下嘲風的座下副神,那他的君上,豈不是…
靈鶴瞬間反應過來其中機緣,她微微掐指一算,發現自從嘲風睚眥決戰幽山,人間竟然已經過去了四十一年。
可眼前這個凡人,分明就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模樣…他怎麼會是…
靈鶴心中打怵,儘管已經猜到了一些眉目,卻不敢多想,唯恐擾亂其中機緣。思索再三,她只好開口,“上天庭律令,不得延誤,神夜真君,還請莫要爲難在下。”
“不…不行!”梁沉幾乎氣力全無,卻還是下意識地死死護住了神夜,“滾!你滾遠些!不許再接近神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