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暉帝忽而笑了,“陸少主之精明,朕見識了。”
宋姮因拱手,“陸灼是賈人,讓陛下見笑了。”
元暉帝大手一揮,“這樁生意朕答應了,明日下朝後,你進宮來,帶上書契,朕命戶部與你簽字畫押,你想要聖旨,朕也依你。不過,醜話說在前頭,若買鹽一事出了差錯,朕可是,唯你是問。”
宋姮因搖頭,“明日不行,草民雖是談生意的,不輕易拋頭露面,得請陸家鹽業的掌事過來簽字畫押,三日後吧。”
元暉帝大方應下,“行,都依你。陸少主可談完生意了?”
宋姮因想了想,點頭,“完了。”
元暉帝看她認真的模樣,笑意疏朗,問:“既如此,是不是可以陪景襲哥哥去華清園走走?”
宋姮因噎了噎,頷首:“臣自當遵命。”
元暉帝挑了挑眉梢,“你身份轉的倒快。”
宋姮因起身,許是跽坐太久,壓住了腳腕上的傷口,方纔沒有察覺痛,此時一看,血已滲出來。
元暉帝已行至她身旁,瞥見血跡,眉心一擰,問道:“受傷了?”
“小傷而已,只是不能陪陛下了,臣得回去處理傷口。”宋姮因笑道。
元暉帝沒應允,打量過她所着襦裙,目光落在裙襬上的血跡,“你要回去,也得先換身衣裳,這樣吧,朕領你去傾瀾公主殿裏,她與你身形相仿,可以借你一身衣裳穿穿。”
宋姮因想想也是,便答應下來。
二人至傾瀾公主殿中時,公主正與靜妃下棋,和政公主在旁觀戰。
“皇兄,您今日怎麼有空來看我們?”
和政公主笑着說罷,看見跟在身後的宋姮因,面色倏忽沉了,道:“宋翼衛怎麼來了?”
靜妃與傾瀾公主同元暉帝見罷禮,都望向宋姮因。
元暉帝溫然望向傾瀾公主,“傾瀾,宋翼衛傷口崩裂,衣上染了血,你借她一身衣裳穿吧?”
傾瀾公主應下,剛要開口吩咐宮婢,和政公主搶了她的話,看着另一個宮婢道:“織畫,去拿你的衣服來。”
話落,看向宋姮因,“宋翼衛,你該知道,公主乃金枝玉葉,尊卑有別。”
言外之意,她不配穿公主的衣裳。
宋姮因笑了笑,還未答話,元暉帝道:“不必了,朕領她回寢殿,把血跡洗一洗,明日待她衣裳幹了,朕再送她回去。”
說着話,衝殿外吩咐,“傳步輦來。”
靜妃和兩位公主聽到此話,都是一個激靈,僵在原地,一時無話。
和政公主勸道:“皇兄,您的寢殿是隨便什麼人都能進的麼?”
元暉帝看向她,眼神凌厲,“朕的寢殿,自然不是什麼人都能進,但朕要什麼人進,不必得皇妹的允准吧?”
傾瀾公主急忙溫聲道:“皇兄別生氣。”說罷,看向和政公主:“宋翼衛雖是當差的,於大魏有功,一件衣裳而已,怎麼就穿不得了,織畫,去拿我的衣裳來。”
靜妃見此架勢,也握上元暉帝的手臂勸道:“陛下別生氣,和政心直,也是爲陛下的威嚴着想。”
元暉帝沒應她的話,撇開她的手徑自坐到榻上,又向殿外問,“國醫幾時過來?”
有人在殿外回話:“大概一刻鐘。”
靜妃溫然一笑,坐在元暉帝身旁,道:“陛下不必擔心,臣妾今日好着呢,孩兒並沒鬧我。”
元暉帝點點頭,“那就好。”
說話間,宮婢拿來衣裳,宋姮因便隨宮婢去了內殿換衣裳。
衣裳換好,國醫也到了。
元暉帝直接命國醫進內殿爲宋姮因處理傷口,自己等在外殿,若有所思。
和政公主也等在外殿,忽而開口問:“皇兄,宋翼衛的事你聽說了麼?”
元暉帝看向她,不語。
和政公主接着說道:“聽說她在廣平老家與人私相授受,失了清白,情郎追到京都,她又把人打了一頓,虢國公護短,把妹妹保下,反而把那情郎抓了起來,至今下落不明。”
元暉帝冷哼一聲,“皇妹消息這麼靈通,可知道李青海因這樁事差點丟了官職。”
和政公主面色微沉,“妹妹也是聽坊間傳說的,李大人丟官這事,是朝堂事,妹妹怎麼會知道。”
元暉帝笑笑,“皇妹有分寸就好,哪些事能聽,哪些話能說,皇妹通透,不必朕提醒。”
話落,看向靜妃,“這事你也知道?”
元暉帝眼眸深了深,仍舊溫和,轉過頭去不再看她,衝內殿問:“孫國醫,宋翼衛的傷怎樣?”
孫國醫忙跑出來回話,“微臣已替宋翼衛包紮,雖未傷及骨頭,但傷口不淺,不宜多走動。”
元暉帝擺手屏退國醫,“你下去吧。”話落,行至內殿門口,卻未進去,問:“傾瀾,朕進來了?”
“皇兄進來吧。”
聽到聲音,元暉帝才擡步進去,問宋姮因:“腳還疼麼?”
宋姮因搖頭,站起身來行禮,“謝陛下關心,早不疼了。”
“朕送你回去,走吧。”
元暉帝向前幾步,忽的把人抱起,不待人反應,已經出了內殿。
靜妃、和政公主,後面跟出的傾瀾公主齊齊一驚。
而元暉帝已經在他們驚愕的注視下將宋姮因抱上了步輦。
宋姮因直到坐上步輦,纔回過神來,錯愕的望着元暉帝。
他方纔當着靜妃和兩位公主,滿殿的宮婢內侍,以九五尊貴之驅,抱了她。
再看坐下步輦,雕龍鏤鳳,這是御輦。
宋姮因還在發怔,元暉帝也坐上來,道:“走吧,朱雀門。”
“等等。”宋姮因喝止,要下步輦。
元暉帝按下她,皺眉:“快點養好傷,朕有差事要你辦。”
“陛下擡舉了,這龍輦,臣不敢坐。”
說罷,仍要下去。
元暉帝按向她左肩,用了幾分力道,觸及傷口,宋姮因“嘶”了一聲,一掌打開元暉帝的手,剛要發作,看見宮人在旁,而靜妃和兩位公主就站在殿前看着他們,沒敢造次,冷聲道:“陛下放臣下去吧,臣只是小小翼衛,不敢與陛下同乘一輦。”
元暉帝動了動脣角,沒再說話,起身下去,吩咐:“去朱雀門。”
內侍應聲,穩穩當當擡起步輦向前行去。
元暉帝跟在步輦旁,信步而行。
宋姮因眼皮跳了跳,望着元暉帝,“陛下,您這是做什麼?”
“朕說了送你回去,金口玉言,你不敢與朕同坐一輦,朕不難爲你,這樣走走也挺好。”
宋姮因氣的不行,“陛下,您這樣做是讓那些欽慕您的女人指着臣的脊樑骨罵呢!”
元暉帝笑了,“你會怕?”
“臣就算不怕,也不願意浪費精力在這種拈酸喫醋的無聊事上!”宋姮因道。
元暉帝沒理她的話,仍舊信步而行。
宋姮因惱極,咬了咬脣,發狠的說道:“陛下真要如此逼迫臣麼!”
元暉帝頓住腳步,叫停步輦,又坐了上去,眉目冷冽,威儀重重,“朕如何逼迫你?”
“陛下今日行事,可曾顧及臣的顏面名聲?這事傳出去,京都皆知陛下寵幸於臣,臣以後還如何見人?”宋姮因氣惱的說道。
元暉帝怔了怔,眉頭突突跳了兩下,問:“朕寵幸於你,你覺得沒臉見人?”
宋姮因默了片刻,緩緩說道:“臣本就名聲有瑕,不想再背勾引陛下的惡名。”
元暉帝面色飄忽,眯了眯眼睛,忽而掐着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睛裏,“若是朕,一定要勾引你呢,若是朕,一定要寵幸你呢,你當作何!”
宋姮因僵了許久,脣角漸漸扯起淺淡的笑容,望着元暉帝的眼睛,輕輕地、沉沉地說道:“陛下忘了麼?您大婚前三日,靜妃娘娘失了影蹤,陛下也是這副殺人的模樣,向臣要人。臣被綁了去換靜妃娘娘,在那處蛇洞裏,金面天王沒有殺臣,只是拿臣和靜妃娘娘去喂蛇,臣運力將靜妃娘娘送了出去,可是靜妃娘娘拔了玉簪,紮在臣的心口,把臣推回蛇窩,陛下覺得,靜妃娘娘不是故意的?臣拼死出了蛇窩,要爲自己報仇,陛下闖進來,又將臣推下蛇窩,幸而賀王爺來的及時,不然,臣恐怕沒命出那蛇窩。可是,臣還不死心,陛下大婚前夜,臣闖進武成王府,陛下還記得與臣說的話麼?”
元暉帝眼眸中的光一寸一寸暗了下去。
宋姮因嘆了嘆,語氣緩和,“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做這些,本無怨言,但陛下與臣,終此一生,只當是君臣了。”
無緣結髮,無緣恩愛。
元暉帝默了半晌,眉目間前所未有的黯淡,面色如霜,低低的嘆了句,“是朕負了你。”
話落,下了步輦,衝內侍吩咐:“去朱雀門。”
步輦再次被擡起,這次,元暉帝沒再跟着,而是長身玉立,在夜風中看着宋姮因越行越遠,直到看不見。
元暉帝怔了良久,轉身去了勤政殿。
既然緣分止於君臣,盡力做個明君,纔不枉他負疚的這段情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