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童有幸陪同出版社分管發行工作的李運河副社長從江左師大教育學院洽談完新教材徵訂業務回來,在路過朱富貴原先那間副主任室門口的時候,突然從室內傳出“咚”的一聲悶響,他被嚇了一跳,伸頭向裏面一看,頓時喜上眉梢,因爲發出“咚”的一聲悶響的是他的職場死敵宋冬平,宋冬平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表情痛苦,雙手喫力地舉着一幅邊框鍍了金的畫。
謝童停下腳步,一手提着包,一手握着手機,倚着門框,有點幸災樂禍地作壁上觀:朱富貴先是大驚失色,雙眉怒豎,雙脣緊閉,然後緊走兩步湊近細瞧,許是見那畫已轉危爲安,毫髮未損,面部表情便立馬由陰轉晴,收回踢在半路上的一隻腳,努力平衡好他那壯碩的身體,如釋重負似的用雙手從宋冬平的手裏接過那畫仔細端詳,顧不上拉宋冬平起來,只是衝他笑了笑。一臉幸災樂禍表情的謝童竟然在宋冬平那滿是橫肉的臉上發現了一種罕見的、複雜的笑,這笑似窘笑,似媚笑,似強忍疼痛之下的苦笑,更似僥倖免踢之後還撿到了主人扔過來的不帶肉的骨頭的心滿意足的傻笑。正忙着拾掇靠牆擺放的書櫃中的物品的王凱越愣了片刻,見宋冬平一直齜牙咧嘴沒有起身,才放下手上的物品,不緊不慢、不情不願地走過去,伸手將身材矮胖的宋冬平拉起。
謝童後來聽王凱越私底下說,本來朱富貴是準備讓個頭稍高一點的他去取下那幅出自其大舅哥李駿之手的邊框鍍了金的《九駿圖》的,宋冬平似乎是怕被他搶了頭功,便自告奮勇,主動從牆角搬來一張方凳,然後站到方凳上踮着腳去取圖,圖取下來的瞬間不小心身體失去平衡,即將摔倒的危急時刻,爲了確保珍貴的《九駿圖》完好無損,他捨身救圖,挽寶圖於將損,將寶圖高高舉着,他自己肥碩的屁股卻重重地摔倒在堅硬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
宋冬平起身後緊咬着因長期抽菸而薰得發黃發黑的錯落有致的牙齒,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揉了揉他那稀有的鷹鉤鼻,他突然瞥見了正倚着門框,幸災樂禍地作壁上觀的謝童,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彎腰伸手搬起方凳,一瘸一拐地緊跟在已轉身往門口走的朱富貴身後。
見朱富貴走過來,謝童將手機揣進褲兜,然後向前迎了兩步,作伸手狀,說道:“主任,我來拿吧!畫。”
“哦不用,我自己拿,不重。”朱富貴牽了牽嘴角,硬擠出一絲笑容,婉拒道。
副主任劉雲霞辦公室的門緊閉着,謝童從門下面的縫隙處依稀能聽到她打電話的聲音,語氣甚是不滿,甚至憤怒,也難怪她會不滿、憤怒,老主任莊竹林出事以後,無論是按品德還是按才能,即便是按資歷,這發行部主任的位置本來都應該是她的,德才甚是平庸的朱富貴其實並不符合德才兼備的幹部提拔晉升原則、標準與制度,但他還是雖不合事理卻又是在謝童、衆同事以及他自己意料之中地順利提拔晉升爲主任,畢竟他有一個頗有權勢的大舅哥李駿,這些少數已腐化墮落的“李駿們”所代表的部分權勢階層在幹部用人、資源分配上長久以來一直視制度、原則爲無物,拉幫結派,任人唯親,肥水不流外人田,能一時幾無代價地按照他們自己的意志與利益順利行事已然成爲一種常態,因而“李駿們”、“朱富貴們”這些少數泯滅良心的既得利益者們自己已經無愧無懼,習以爲常,作爲“犧牲品”的“劉雲霞們”在作出無謂的抗爭之後大多也只能滿懷憤憤不平之意棄子認輸,而作爲善良的普羅大衆的“謝童們”對此也已見怪不怪,不覺意外,儼然一羣沉默的羔羊。
謝童突然想起他半月前出差時順道拜訪的隱居於皖南某小山村的駱立羣,編輯部原主持工作的常務副主任駱立羣三年前因得罪某位領導而被免職,於是負氣似的提前三年辦理病退手續隱居於此。性格率真執拗、爲人正派清高、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卻因不善逢迎巴結、不通人情世故、不媚權畏權而懷才不遇、失意落寞、仕途坎坷的駱立羣已然從一位志在兼濟天下、積極入世的儒家學者,變成了一位獨善其身、消極避世的道家信徒。時間過得可真快,駱立羣攜糟糠之妻夏星月從熱熱鬧鬧的文化廟堂隱退至安安靜靜的皖南小山村,以此爲清高落寞知識分子的安身立命之所,轉眼間已過去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