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提燈照河山 >第24頁
    走過葉真身邊的時候,他輕輕放下了手裏的雨傘。

    葉真擡頭望他,他已經擦肩而過了。

    “……”葉真呆了一會兒,突然反應過來,從揹包裏掏出玄鱗給他準備的蛋糕、巧克力、鹹鴨蛋……一股腦放到石碑前,喃喃的道:“你們喫,給你們喫。”

    “你們沒喫過這些東西吧,這都是這個時代的零嘴,好東西呢。以前我也想不到,一個喫食還能翻出這麼多花樣來,比咱們那個時代好多了,是不是。”

    葉真蹲在石碑前,一點點抹去字跡上的灰塵。

    “這個時代的人生活可講究了,穿的衣服,喫的東西,住的房子,開的車……什麼都比我們好,花錢也不心疼,大把大把就撒出去了。這個時代的好東西真多,喫的喝的我什麼都嘗試過了,唯一就只想再嚐嚐家裏自己醃的鹹鴨蛋……”

    葉真蜷曲在石碑前,大半個身體貼着冰涼的石頭,淚水順着臉頰,一直滴落在灰黑色的石座上。

    “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呢,”他全身上下都在劇烈的發抖,半晌才哽咽着問:“爲什麼只有我一個人,被你們留下來呢……”

    百年滄桑,斗轉星移。

    所有人都消失在歷史的書頁裏,只有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帶着百年曆史積累下來的沉重的血淚,茫然的站在了原地。

    刻骨的仇恨,刻骨的孤獨。

    世間再找不到和他一樣的人,他和這個熙熙攘攘的、熱熱鬧鬧的世界,已經徹底斷了關係。

    這是一種多麼絕望的,茫然的,黑暗而永無盡頭的痛苦?

    葉真渾渾噩噩的縮在石碑下,突然滿世界的雨被遮住了。那個穿深灰色大衣的男人去而復返,撐着傘,居高臨下,問:“你怎麼了?”

    “……”葉真擡起眼睛,長長的眼睫上掛滿雨水。

    那男人俯下身,平視着葉真的眼睛,“這麼晚了,你怎麼還不回家?”

    “……”

    男人伸手探了探他額頭,發現沒發燒,便問:“你叫什麼名字?”

    “……葉十三。”葉真嘴脣動了動,啞着聲音道:“你呢?”

    男人遲疑幾秒,說:“——顧川。”

    他說話非常流利,但是不知道爲什麼,發音總有點怪怪的,好像那種說慣了方言的人壓着嗓子說普通話。

    葉真點點頭,沒精打采的“哦”了一聲。

    男人皺眉打量着他,少年的衣服已經接近溼透,顯得越發單薄可憐。側臉皮膚白皙得透明,顯出極其淺淡的,淡青色的血管。

    “你這樣在外邊不行。”顧川伸手把葉真從地上拉起來,問:“你家在哪裏?給我個地址,我送你回家。”

    (2)

    天色漸晚,從車窗往外看,稀稀落落的雨線被渲染爲淡淡的暈黃。

    顧川一邊開車,一邊問:“你是大連本地人嗎?”

    葉真裹着顧川的淡灰色羊毛圍巾,顯得臉頰更加清瘦蒼白,朦朧的車窗映出他帶着睏意又有點茫然的眼睛。

    “不是,”他說,“我家在旅順。”

    顧川扭頭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濃密短髮下露出的一點耳朵稍:“那我現在把你送去……?”

    葉真不知道怎麼形容他和玄鱗一家人的關係,半晌說:“養父母家。”

    顧川從鼻腔裏嗯了一聲,聲音沉沉的。

    他平時少言寡語,又習慣於在高位上發號施令,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別人家事的人。

    然而旅途漫長,車廂裏靜默無聲,滿世界刷刷的雨聲憋得人心裏煩悶。

    半晌顧川又簡短的問:“你父母呢?”

    “……死了。”

    顧川微微驚愕:“死了?”

    “嗯。”葉真回過頭來,把眼睛從側車窗移到前窗上,盯着來回擺動的雨刷,說:“被幾個日本人殺了。”

    他語氣很平淡,卻有種深深的痛恨和惻然。

    顧川看着他的側臉,有瞬間覺得很詫異。他想這個少年這麼年輕,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卻長得這麼俊秀又標緻;他態度冷漠彷彿對周圍的世界都保持警惕,然而又這麼輕信,隨隨便便就上了陌生人的車,好像確信沒有人會加害他一般。實在是矛盾的集合體。

    顧川這麼想了一會兒,開口問:“怎麼會被……殺了?”

    “我不知道。我父母從來沒惹過日本人,沒有仇恨,沒有恩怨。但是他們就是殺了他,還覺得很得意。我想不通人類怎麼會對跟自己無仇無怨的同胞下這樣重手,簡直就像畜牲一樣。”葉真頓了頓,艱難的找了個解釋:“——大概日本人天性就是這樣的吧。”

    顧川扭過頭去開車,神情複雜,半晌道:“我的母親也死在一箇中國人手上。”

    葉真驚異極了,說:“啊?”

    顧川道:“我的母親……嗯,出身於日本一個很有歷史的大家族。我親生父親當年是旅日留學生,據說是學航空工業的。不過我從沒見過他。母親生下我的時候,他已經拋棄我們了。”

    葉真眼睛瞪圓了,又說:“啊——?”

    顧川笑了笑。

    他本身就很少笑,更少露出這種帶着傷感、懷念和無可奈何的笑意。

    “我父親留學日本的時候,跟我母親相愛了。他們很快生活在一起,直到我父親畢業,便想帶我母親回國。但是我母親……有些時候人總是身不由己,她必須留在日本,就央求愛人也一起留下。但是我父親堅持要走。”

    “很快我母親的家族給她訂婚了,對象是日本最古老的武學世族之一。可怕的是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我父親很快回國,她咬牙出嫁,八個月後生下了我。而從頭到尾,我父親都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麼一個我的存在。”

    葉真已經把“中國人和日本人怎麼能相愛結婚”這個問題拋到一邊,追究道:“那她爲什麼不告訴你父親呢?”

    顧川嘆道:“有些事是沒法提的,況且……唉,算了,你還是個孩子。”

    葉真堅持道:“愛人之間是什麼都能說的,說了就能解決問題了。”

    顧川看他一眼,心想能說這話的也只有孩子,年少無知,心境純淨。這孩子這麼漂亮,以後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如果能一直保持這種心境的話,被他愛上的小姑娘一定會很幸福吧。

    葉真思考半天,又問:“那你後來找過你父親嗎?”

    “嗯。我母親嫁人後,一直鬱鬱寡歡,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她生前不管別人怎麼議論,都咬死牙關什麼也不說,直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說我的親生父親是個中國人,叫我來中國北方找他。”

    紅燈亮起,顧川一腳踩下剎車,說:“我一直以爲她很恨那個男人,誰知道到最後一刻,她竟然流着淚告訴我,希望我好好努力,讓父親承認我的存在。”

    葉真聽得入了神,問:“那後來呢?”

    顧川幾十年沒跟別人說過的往事,第一次跟個素不相識的小孩子提起,誰知竟然被葉真當聽故事一樣,不僅半點感傷都沒被傳染到,還連連催促他說結局。

    “沒有後來了,後來是我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找到線索之後,才發現我父親早就死了,還死在我母親之前。”紅燈變爲綠燈,顧川踩下油門,頭也不回的說:“他在中國也沒有結婚成家,一個異母兄弟都沒給我留下。”

    這個結局顯然讓葉真意猶未盡,他想了半天,連說了好幾個“可是”,卻始終沒“可是”出什麼來。最終只能沮喪的嘆了口氣,評價道:“我實在是不能理解!”

    顧川淡淡的笑了笑,說:“我也不能。”

    但是他知道,他不能理解的東西和這個孩子所不能理解的,實在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

    就在這個時候,顧川把車拐出高速公路,後邊突然追上來一輛吉普,嗶嗶的按了兩聲喇叭。

    葉真一撇頭,立刻認了出來:“啊!我爸爸的車!”

    這孩子給他爸爸打電話了?什麼時候?顧川心裏有點驚訝,緊接着就看見那輛車打了個指示燈,停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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