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清客 >第七章 豪雨
    午後陽光白花花的晃眼,豐溪蒸騰起的水氣如夢如幻,曾母周氏坐在渡船上手搭涼篷往石田方向看,白牆黑瓦,屋宇連綿,東門裏那數十株百年古樟最是醒目,那是石田的標誌,在那古樟左邊就是曾家的兩堂屋,這時當然看不到,但心裏知道那兩堂屋靜靜的就在古樟綠蔭下——

    “娘,不要難過,兒子長大了,總要自立門戶,依兄嫂過日子豈能長久,莫看我們現在走得悽惶,日後一定能風風光光回來,若一直困在這小村僻縣,兒子難有出息。”

    曾漁握着母親的手,小聲安慰,此時展望一下美好未來是有必要的。

    母親周氏展顏微笑,點頭道:“我兒定有出息的,先前那作保的方秀才都誇你寫得一筆好字。”

    妞妞小臉曬得紅撲撲,脆聲道:“哥哥本事多着呢,哥哥什麼都會。”

    曾漁笑,眺望對岸的丘陵,說道:“娘,我們這次離開石田,總有個一年半載回不來,去獅頭子墳地向祖父他們拜一拜、說一聲吧。”

    母親周氏連連點頭:“娘正要提醒你呢,你要自立門戶,當然要祭告祖先,也請祖先多多保佑我兒平平安安、順順利利。”

    撐船的老艄公耳聾多年,聽不清曾漁一家三口在說些什麼,只是一臉憨笑,下船時幫忙把黑驢拉上岸,又與曾漁作揖告別。

    曾氏墓地在獅頭山半山腰,這是曾漁祖父生前自己選擇的墓穴,面向空闊,兩邊拱衛,山水環繞,藏風聚氣,是方圓數十里最好的吉穴了,但與《青囊奧語》、《葬法倒杖》這些風水祕笈上提到的龍脈吉壤顯然相差甚遠,其實堪輿風水師並非不能給自己找到上好的墓穴,但天下土地都有主,並不是你看準哪裏就能葬到哪裏的,只有皇帝例外,而且即便是皇帝,也只在都城周圍數百里尋穴下葬,不會葬到外省的什麼吉穴去——

    曾漁的祖父、伯父、父親和嫡母吳氏都葬在這裏,獅頭山寂寂,墳頭草青青,曾漁和母親周氏、小妹妞妞依序向四座墳塋磕頭祭告,周氏指着吳氏邊上那塊空地對曾漁說:“魚兒,你記住,娘百年後你就把娘葬在這裏。”

    曾漁道:“娘,你才四十多歲,身體還健得很,現在就說這些幹什麼。”

    周氏肅然道:“樹高千丈,葉落歸根,娘百年後當然要回這裏陪着你父親和大姐姐,魚兒,你答應娘。”說罷,兩眼緊盯着兒子要兒子答應。

    曾漁知道母親的心思,母親這大半輩子都待在石田,謹小慎微,與人無爭,臨到老來卻不得不離開這住了幾十年的地方,當然會感到前途的叵測和不安,母親不怕生活艱辛,卻怕死後不能歸葬石田,所以借這個機會叮囑他——

    曾漁鄭重道:“娘放心,兒子謹記不忘。”

    母親周氏頓時露出笑意,掠了掠鬢髮,眺望三面羣山,見山頂有黑雲聚集並逐漸向天空擴展,忙道:“兒呀,我們趕緊上路吧,這天怕是要落雨。”

    母子三人相跟着下山,忽聽山下驢鳴,接連叫了好幾聲,曾漁瞪眼道:“莫不是有人偷驢!”上山時他把黑驢系在山下的一株歪脖子樹邊,行李、書篋都擱在樹下,只把兩個羅盤和劍揹着。

    還沒等曾漁仗劍奔下山去,山腳下有人叫了起來:“少爺,少爺,二奶奶——”

    妞妞睜大眼睛道:“是四喜,不是偷驢賊。”

    曾母周氏道:“四喜怎麼來了,莫不是你大哥有甚急事?”

    小奚僮四喜氣喘吁吁跑上山來,赤着上身,肋骨嶙峋,下身穿着靛藍色梢子褲,右臂挾着一個包袱,一頭一臉都是溼淋淋的,脖子下還掛着一雙草鞋,跑到曾氏母子跟前,撲通跪下,哭道:“求二奶奶、少爺、妞妞小姐收下四喜,四喜要跟你們去,四喜不要留在這裏,嗚嗚嗚,四喜要跟着鯉少爺,嗚哇哇——”

    四喜說着說着就大哭起來,滿臉都是鼻涕、眼淚和汗水。

    “起來說話,起來說話。”

    曾漁將這小奚僮扶起,卻見他手肘、手背好幾處傷口被水泡得發白,這些傷痕是前天夜裏在博山道上摔到擦傷的,原本都已結痂,曾漁驚道:“四喜,你泅水過來的!”

    先前四喜看到大少爺送鯉少爺母子往渡口去了,他就回房急急忙忙收拾了幾件自己的衣服包成一個小包袱,從後門溜出來,繞到北門出了石田,一路往渡口跑,遠遠的看到大少爺和黎叔回來了,他趕忙閃到路邊一株大槐樹後,等大少爺和黎叔走過去了才又往渡口跑,趕到渡口時卻見鯉少爺一家已經上了岸正往獅頭山行去——

    四喜大叫“少爺少爺”,隔得遠,少爺聽不到,四喜又大叫“聾子伯聾子伯”,艄公聾子伯也聽不到,渡船系在對岸垂柳下一動不動,四喜知道這聾子伯喜歡靠在船上打盹,隔河很難叫得到船過來,見少爺一家已經繞過獅頭巖,他急得不行,生怕追不上,仗着自己水性不差,豐溪也沒漲水,便脫了衣褲一起收在包袱裏,腳上的草鞋掛在脖子上,就這樣一手託着包袱遊過了豐溪,一路追到獅頭山來了——

    曾母周氏好生爲難,望着兒子曾漁道:“魚兒你說怎麼辦?”

    四喜見曾漁有些猶豫,趕緊又跪下求道:“少爺,四喜打死也不回去,定要跟着少爺。”

    曾漁道:“好吧,你就跟着我們,趕緊穿上衣服,打赤膊象什麼樣子。”

    “多謝少爺,多謝二奶奶——還有妞妞小姐。”

    四喜眼淚未乾,歡天喜地找塊平整些的大石頭坐下穿草鞋,他方纔趕得急,草鞋一直掛在脖子上沒來得及穿。

    妞妞歡喜道:“好極了,好極了,四喜也跟我們去,路上有伴。”

    曾母周氏有些擔憂,對曾漁道:“你大哥那邊也就罷了,你大嫂豈肯甘休,只怕到官告你拐帶人口呢,這種事她做得出來。”

    四喜忙道:“不是拐帶人口,不是拐帶人口,是四喜自己願意跟着鯉少爺的。”

    曾漁笑了起來,對母親道:“不妨事,我們也是四喜的家主,我上回去府城不也是四喜跟我去,哪裏扯得上拐帶人口——四喜,一起上路。”

    四喜快活地答應一聲,跟着曾漁一家下到山腳,賣力地搶着書篋背上,牽着黑驢小心侍候着曾母周氏。

    這樣曾漁就輕鬆了許多,他背上的青布袋裏是兩個大羅盤,左邊肩頭是傘,右邊肩頭是劍,小妹妞妞蹦蹦跳跳走在一邊,看到石頭縫裏跳出小蛙就去追,又摘路邊的小花自己簪到小丫髻上,笑眯眯問母親:“阿孃,妞妞美不美?”

    曾母周氏笑應道:“美,我家妞妞是個小美人。”

    離石田漸漸遠了,曾漁一家的心情都開朗起來。

    有龍船鼓不知在何處“咚咚咚”地敲,今日是四月二十六,再有九天就是端午節了,曾母周氏把曾漁叫到身邊,將一個錢袋子交到曾漁手上,沉甸甸的鏘鏘響,這是銅錢的聲音——

    曾母周氏道:“這是娘這麼些年積攢下來的一些碎銀和銅錢,大約有一貫多錢、二兩多銀子,你拿着,到了府城先租一處房子,也好有個落腳處。”

    曾漁接過母親的錢袋,將兄長曾筌給他的那三兩多碎銀一併收好,卻把一個小木匣遞給母親,說道:“娘,你看,這是伯父留給我的,我昨夜才發現,伯父臨終時提起過,我一直沒在意,伯父好象早就算到我們母子會有這麼一天。”

    騎在驢背上的曾母周氏接過小木匣,看到了裏面的金子,驚訝萬分,同時心裏也篤定安穩了許多,身上有錢心裏不慌啊,把木匣子遞還給曾漁道:“你大伯是一心爲你着想的,小時候很寵愛你,可惜你不能爲他多盡些孝心,這匣子你收好。”

    曾漁笑道:“娘收着吧,以後給兒子娶一房好媳婦。”

    母親周氏眉開眼笑,小心將木匣子收好,心想兒子今年都二十歲了,還沒娶妻成家,是該着緊了,兒子品貌端正、學問又好,當然要娶知書達禮的好人家閨女爲妻了——

    “轟隆隆”一聲炸響,好象天塌了一般,原本烈日朗照的天空眨眼工夫就暗了下來,四面羣山的黑雲原本疊壓收束着,被那一聲驚雷震動,黑雲如大幔般從四面八方向天空上方拉開,遮天蔽日,風驟起,攪動烏雲滾滾,烏雲深處,電閃雷鳴——

    四喜叫道:“少爺,要下大雨了,怎麼辦?”

    曾漁道:“用油布把書篋遮好,書不要打溼了,前面四、五里有個驛亭,儘快趕到那裏避雨——娘,你坐穩些,這有傘,你撐着。”

    四喜揹着書篋牽着黑驢小跑起來。

    曾漁蹲下,把妞妞背在背上大步趕路,想在大雨落下來之前趕到那座驛亭,但潑天大雨已然迫不及待,聽得山野間“沙沙”聲響,瓢潑大雨自南向北傾泄下來,只幾步路的工夫就把曾漁劈頭蓋臉淋了個精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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