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清客 >第一百八十五章 滿庭積雪一燈昏
    (貓撲中文 )    廚娘俞氏善能安排,那隻八斤重的大白鵝,中午燒一半晚上燒一半,這樣不會喫剩菜,其餘肉菜青菜冷盤小菜俱安排得妥當,雖沒有酒樓的菜食那般入味,勝在鮮美和乾淨——

    酒是一大壇,有二十多斤,中午也不過喝掉了三、四斤,這時用酒勺舀了酒到酒燙裏溫着,看着暮色下牆頭的積雪,喝着熱酒,真是歲暮快事。

    鄭軾睡了兩個時辰,酒意稍解,這時入席以酒來解酒,徐渭和曾漁高談闊論,他只有旁聽的份,他對書法之道還頗有涉獵,作畫則是兩眼一抹黑,而且他的腦袋這時還是暈暈乎乎的,聽二人說什麼焦墨、濃墨、漲墨、破墨、渴墨、淡墨、由工到放、生紙濡染……聽得雲裏霧裏,一副半醉的茫然之態。

    曾漁吩咐四喜烹一盞茶上來,讓鄭軾以茶代酒,因爲明日一早還要去碼頭恭送宗師離境,不能誤事。

    這一夜曾漁也難得地喝得半醉,酒醉神清,與徐渭同牀抵足,議論宏發,互爲叩鳴,徐渭是性情中人,從書畫說及自家身世,忽然含淚悲吟道:

    “篋裏殘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坐來不覺西窗暗,飛盡寒梅雪未晴。

    黃金小鈕茜衫溫,袖褶猶存舉案痕。開匣不覺雙淚下,滿庭積雪一燈昏。”

    吟罷詩,半醉的徐渭向曾漁傾訴對亡妻潘氏的思念之情,這兩首小詩是前幾年徐渭在外遊幕回到紹興家中檢點舊物時看到亡妻潘氏生前戴過的珠花和穿過的紅衫,睹物思人,感而泣下寫成的,曾漁雖對徐渭瞭解得不少,卻不知道這兩首悼亡小詩,詩句平易而真情流露,勝過元稹那三首做作的悼亡詩——

    後世徐渭除了書畫出名之外,就是以殺妻出名,認爲徐渭是天才和瘋子的結合體,誰又知道徐渭對其結髮妻子潘氏有着這樣的深情,寫這兩首詩時潘氏已去世十年,徐渭猶自念念不忘,今夜酒醉,又遇知己,就傾訴衷腸,曾漁則靜靜傾聽,後來兩個人何時睡着的都不知道。

    次日天矇矇亮,曾漁醒來,牀那頭卻已不見徐渭,起身下牀才發現自己衣袍都未脫,昨夜就這樣和衣而睡了,連八段錦和服內元氣法都沒修煉,揉了揉腦袋又想起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的信都沒寫,雖然與徐渭一夕談獲益良多,但醉酒的確不是好事,以後要引以爲戒。

    曾漁安排給徐渭歇息的這間廂房與鄭軾的房間比鄰,再過去就是書畫室,曾漁準備去書畫室寫信,出房門來到廊下,卻聽得書畫室裏有動靜,走過去一看,曦光中,南窗下,徐渭把書桌上的書籍紙張全部掃到一邊,鋪開一張大紙,選了一支長鋒狼毫,正在紙上塗抹勾勒,忽而凝神不動,忽而縱筆如飛——

    曾漁悄悄走到徐渭身後看他作畫,這是一個極好的學習機會,口頭上說得再怎麼神乎其技,不如紙上真真切切塗抹數筆,很多書畫大家是不許別人旁觀他作畫的,只有登堂入室的弟子纔可以,就是這個原因。

    徐渭是在一張楮皮紙上畫野藤,藤老奇倔,藤葉半枯,彷彿有風吹來,野藤上的葉片呈各種姿態,雖顯枯槁,卻又生氣勃勃,彰顯獨特的個性——

    徐渭昨夜與曾漁長談,痛說往事,酒醉頹然睡去,晨曦初現就醒了,只覺畫意洶涌,就象曾漁說的不作畫不痛快,便起身到隔壁書畫室,磨墨揮毫,畫一幅秋冬之際半凋的野藤,藤中還有一朵墨色牡丹花搖曳而出,在滿紙野藤中別具綺姿——

    徐渭自感這是自己的近年來畫得最滿意的一幅水墨寫意畫,徐渭四十出頭,精力旺盛,在繪畫上正是由工轉放、以草書作大意、以手中畫筆直抒胸臆之時,曾漁雖然畫技尚稚,但很多見解給了徐渭啓發——

    經過一夜的醞釀,徐渭這時下筆疾如風雨,只用了半個時辰,一幅《野藤牡丹圖畫》好了,曾漁出聲讚道:“妙極,老兄這幅畫弟要據爲己有。”

    徐渭哈哈大笑,說道:“我得老弟啓發良多,這畫當然要贈給曾老弟。”於是題款,並修飾一下畫作。

    徐渭題款之時,曾漁在書桌另一側坐下,用徐渭作畫的剩墨給嚴紹慶和嚴二先生寫信,略述歸途遇賊的經過,對紹慶公子派人千里來探望表示感謝,說自己這次若通過了錄科考試,那就要準備明年八月的鄉試,暫不能赴分宜教學——

    對於嚴紹慶,曾漁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寫,想想卻又作罷,有機會還是與嚴紹慶當面細談,寫在紙上不大好,白紙黑字就是證據,會被誤會成教唆誤導嚴紹慶,這個罪名曾漁可擔當不起。

    戚繼光派來的專門負責徐渭安全的那兩個軍士城門一開就出城到曾宅大門前等候了,因爲曾漁和鄭軾要去三江口碼頭送黃學道,徐渭也就和曾漁、鄭軾一道出門,曾漁騎馬、鄭軾跨驢,在北門邊分手時,徐渭低聲問曾漁:“老弟,你那姓夏的同鄉的案子怎麼辦?我過兩日也差不多要回浙江了。”

    曾漁道:“今日就讓夏朝奉喊冤重審,老兄可以旁觀,弟也會藉機會看林知府審案,此案能否有轉機,全看老鼠們肯不肯撐腰。”

    徐渭大笑別去,昨夜的悲吟苦情一絲不見,那些都埋在心底。

    曾漁和鄭軾趕到東門外碼頭已是辰時末,前日參加考試的秀才大部分都到了,學道官船泊在邊,黃提學還沒來。

    吳春澤走過來對曾漁道:“以後再也不敢與你拼酒了,我和式之兄昨日都醉了你還沒醉,賢弟海量,我是甘拜下風了。”

    一羣秀才擁過來與曾漁寒暄套近乎,曾漁是新進學的秀才,而且是通過補考才入學的,在府學也沒待過幾天,所以除了吳春澤等少數幾人相熟之外,與其他秀才都只是點頭之交,有的壓根就不認識,但現在,曾漁是聲名雀起,滿城秀才還有哪個會不知道曾漁曾九鯉,曾漁是嚴閣老孫兒的西席,府尊、學道對曾漁都極爲器重,三天兩頭入府衙赴宴,這些事秀才們都知道了,除了少數自命清高或者生性孤僻的秀才,誰不想與曾漁結交?

    正熱熱鬧鬧拉交情之時,林知府和上饒知縣陪着黃提學到了,黃提學略略訓示了一番諸生,便與廣信府諸位官員道別上船,黃提學的心腹家人黃祿保悄悄找到曾漁傳達了黃提學的幾句話,無非是要曾漁靜心讀書爭取明年鄉試中式,這是很平常的幾句話,但單獨來對曾漁說,那就是另眼相待的意思啊,而且這其中還包含着一個消息,那就是曾漁這次通過錄科考試沒有任何問題,須知錄科考試要到明年開春才公佈通過考試過關者的名單,黃學道對曾漁這般厚愛也可以算是有點徇私了——

    江西學道的官船順流而去,諸生各自散去,鄭軾、曾漁、吳春澤還有幾個貴溪縣秀才卻還立在江畔,鄭軾笑道:“可惜不敢提出搭宗師的船回鷹潭,不然既安全又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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