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溫柔,星子璀璨。
盡數落在一雙風華瀲灩的眼。
顧執淵坐在窗柩上,望着院子裏那株高大的銀杏樹,手裏提了個酒壺。
清酒經月輝一照,如白練般入他喉。
聶澤君的消息傳來時,他正與人商議三月後其他諸國來京會晤之事。
眼下的大乾看似歌舞昇平,一片祥和,實則早已內憂外患,八面楚歌。
可大乾的人不這麼覺得,他們沉浸在大乾是個強盛之國,諸方來朝的美夢中,不曾清醒。
年輕的陛下雖有所查覺,但年輕的人啊,總是不信邪,總覺得靠他們的力量就能改變世界,不必聽信老人,不必仰賴前輩。
年輕的人,甚至還想將阻礙他發光發熱大展拳腳的苦心人踢出局外。
但顧執淵並不在意這些,有時候他覺得,大乾朝就算真的亡了,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事。
他也不知道,於他而言,什麼纔是大事。
他覺得這世上,沒什麼東西值得珍惜,反正都是一團腐朽的亂麻,不如一把火燒了乾淨。
他厭惡這個世界真的很久了,從趙楚將一切交給他開始,他就變得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世界,每日都活在懨懨憎意中。
可當他撇下諸國會晤之事,不管不顧,直奔回京,只爲確認沈非唸的安全時,那一刻,他知道了什麼是重要,什麼值得他珍惜。
可惜的是,沈非念知道她是棋。
他竟無從反駁。
這太可笑了。
他以爲,沈非念不會知道。他抱着這樣僥倖的心理,像個潛逃的通緝犯一樣,懇求着上天讓自己能逃過一劫,能從沒有指望的黑暗裏偷得一點點歡愉和希望。
但他早該想到的,沈非念是裝糊塗的高手,她聰明得像只狡黠的狐狸,哪裏會猜不透?
他不能辯白,因爲一開始,他的確只把沈非念當棋,幫她也好,救她也罷,主動當她的金大腿等等這些,都是因爲她,有,用。
但一開始,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動心啊。
怎麼輪到他動心的時候,又無法回到最初,讓一切乾乾淨淨的開始呢?
最離譜的是,他自己都說不上來,是何時動的心,哪刻失的控。
“王爺?”
沈非念醒轉,坐起來便看到顧執淵正坐在她臥房的窗子上喝酒,月色勾勒出他的側顏,飲酒時喉結上下滑動,清貴又風流,這人真是……好看得不像話啊。
只不過,感覺他很落寞的樣子?
嘖,最討厭這種矯情時分了。
顧執淵帶了三分醉意的眼神看向她,笑得溫溫柔柔的,“你醒了?”
“王爺喝這麼多酒,是有心事嗎?”沈非念拿過外衣披上,走到窗邊。
“沈非念,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僞?明明是在利用你,卻多做許多無謂的事?”顧執淵偏頭看她,看着這個精靈古怪,又心似玲瓏的小姑娘。
沈非念靠在窗子上,雙手撐腮,想了想說:“還好吧,我也在利用王爺你啊,大家互相利用,也就等於是互不相欠嘛。”
這個說法出乎顧執淵的預料,他沒想到,沈非念似乎對這件事不以爲意。
他問,“你利用我什麼了?”
“我利用王爺你的威名四處逞兇,我還仗着王爺你對我好,所以肆無忌憚地要求這要求那,雖然我不知道王爺你利用我是在圖謀什麼,但我利用王爺你,所圖的那可就太簡單了。”
“錢嘛!”
“……”
顧執淵放聲大笑。
笑得爽朗豁達,不像個揹負甚多所以終日厭世的王爺,更像個俠客,又像個風流雅士。
笑罷後他嘆聲道:“沈非唸啊沈非念,我發現,不論多沉重的話題,只要和你聊上一聊,都能偏到十萬八千里開外。”
“沒辦法,衆所周知,我這個人喜歡鬼扯嘛。”沈非念無奈地攤手,“而且人活着爲什麼要沉重呢,做個快樂的瘋子不好嗎?”
“這就是你隱藏本性的原因嗎?”
顧執淵聽聶澤君詳細地描述了當時沈非念闖進司惡樓的狀態,也看了沈之楹臉上的傷口,那可不像平日裏跟自己嘻嘻哈哈笑笑鬧鬧的沈非念下得了的狠手。
據說,她在威脅沈之楹時,是帶着笑的。
笑得極爲甜美,像個美麗的魔鬼。
常年與魔鬼共舞的顧執淵清楚地知道,沒有一番腥風血雨的過往,和絕地求生的廝殺,是無法練就這樣的魔鬼的。
沈非念轉頭,歪着小腦袋看顧執淵,許是喝多了酒的原因,顧執淵的眼睛在月下像浸了水,柔情多得要溢出來。
雖然沈非念總是讚歎顧執淵俊美得過份的皮囊,說自己是個沉迷美色的庸人,但她從來不曾,色令智昏。
單純地欣賞美色,和認真地謹記靠近顧執淵,就是在靠近危險這兩件事,她一向分得很清。
不過如她所說,人生苦短,何必沉重?不如做個快樂的糊塗蛋。
只不過今日,顧執淵似乎不準備讓她繼續裝瘋賣傻。
她拿過顧執淵手裏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口,修長苗條的身段倚在窗上,慵懶優雅得像一隻貓兒,半垂的眸子裏含幾絲媚態,語氣更是洋洋灑灑不以爲意,“抱歉哦,讓你失望了,我不是什麼好人。”
“嗯,正好本王也不是什麼善類。”
“咱兩這屬於狼狽爲奸?”
“沆瀣一氣。”
“蛇鼠一窩。”
“難聽了點,還是……”
他想的是天生一對,他說的是:“臭味相投吧。”
沈非念聽得好笑,轉了個身,背靠着窗柩,晃了晃手裏拎着的酒壺,問道:“沈之楹怎麼樣了?”
“沒在聶澤君手裏撐過一個回合,就開始求死了。”
“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想不開呢?”
“說得是,所以我叫聶澤君大發慈悲,讓她多活幾個回合。”
“嗯,聶樓主一定會好好款待她的,對吧?”
“這是自然,來了都是客嘛。”
“她人不見了,沈府沒去找?”
“京中這麼大,偶爾不見幾個人也是很常見的。”
“也是,說不定她迷路了呢?”
“最好沒有迷到大盛朝那邊去,不然通敵叛國的罪名,可是要誅連九族的。”
“我連夜把我的名字從沈家族譜上劃掉。”
“聽上去你迫不及待想讓沈家滿門抄斬。”
“日思夜想。”
“何其惡毒。”
沈非念擡了下手裏的酒壺:“敬惡毒。”
顧執淵接過酒壺同舉:“敬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