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非念問過要不要陪他同去,他搖頭婉拒了。
他母親被安置在一座尼姑庵裏,常年臥榻,昏迷不醒。
那是一個很美的婦人,面容光澤紅潤,鬢髮整齊衣衫乾淨,靜靜地躺在那裏,仿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沈瀾弦坐在牀榻邊沿上,用棉絮沾了些茶水潤溼婦人的脣瓣,沉默地看了許久,卻說不出一句話。
旁邊的師太頌了聲佛後,豎起單掌:“沈公子放心,令堂雖然昏迷不醒,但有我等悉心照料,並無其他大礙。”
“這些年有勞靜月師太費心了。”沈瀾弦起身回了一禮。
靜月師太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切莫如此,沈公子一去多年,如今終於回來了,公子生得越發周正,氣度也不凡,想必你孃親見了也會很欣慰的。”
沈瀾弦聽着這些誇讚之詞神色淡淡,未有太多波動。
那靜月師太也不再多說什麼,退出去帶上了門,將時間留給了沈瀾弦和他孃親。
“我沒有拿到半瞬寒絲,聽說如今藥在襄朝王宮,過些時日我會進宮去看看,希望到時候你服下後會有起色。已經這麼多年了,除了半瞬寒絲,我實在不知還有什麼藥可以喚醒你。”
“還有,我在乾朝認識了一個人,她叫沈非念,生得很好看,就是性格很硬氣,一點也不嬌軟,每每與我說話都喜歡氣我慪我,時不時地還揍我幾拳,不過她打人一點也不疼,我倒是挺喜歡和她又吵又鬧的,若一輩子都能這麼過下去,我倒也是歡喜,可是……”
“你說,她怎麼就會喜歡上顧執淵呢?明明她清楚,顧執淵是什麼樣的人。來時的船上,我經常看她徹底難眠,可她又不願意與旁人說,這毛病可真不好,我除了給她點些安神香,在她喫食放些助眠之物,卻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我是不是不該瞞着她顧執淵身受重傷之事啊?日後她若是知道了,會不會恨我?”
“罷了,她要恨我的事,也不止這一樁了。”
“快些醒來吧,睡了這麼多年,你還未睡夠麼?”
……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話,像是想將這麼些年來的故事都說與牀上的婦人聽。
似極了兒子對母親傾吐心聲。
一直說到夜幕深深,繁星如灑,一道橫貫長空的銀河似白練般懸於頭頂。
後來他時常來探望說話,沈非念見他不想讓自己去,便也不強求,只買了許多溫補藥物讓他帶着。
她想着,既然是病人,這些溫補之物,總歸是用得上的。
而沈非念她自己,到襄朝後整整五日,都沒幹啥正經事……
每日除了關心織巧的病情外,就是四處閒逛,看看滄京的風情和市井,買些以前不曾見過的新奇玩意兒,結果卻連她自己的商號都沒去過,還是商號掌櫃主動上門來說說當地營生情況,她才恍然記起自己在滄京也是有鋪面的。
可謂是相當地不務正業。
而其中她最喜歡去的地方,莫過於港口處的燈塔。
這日她照例坐在高塔上看遠處風光,黃雯下去買酒和點心了,她一人獨坐,聽到了很輕的腳步聲。
以爲是黃雯,偏頭一看,卻是“故人”。
“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沈非念笑道。
“姑娘在滄京,一切可還安好?”
“挺好的,你不出現,就更好了。”
“我既然來了,姑娘就不必趕我走了。”
“嗯,你這神色瞧着,好像挺高興我來襄朝的。”沈非念拍了拍旁邊的椅子:“坐吧。”
“姑娘覺得,滄京如何?”
“甚好,孕育了天下財脈的地方,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段斯予點點頭,眼神裏有着些慈愛之色,像是看着自己初長成的閨女一般。
他靠在椅靠上,望着遠方海面,追憶着說道:“我以前常常與你孃親來這裏,她喜歡看着那些來來往往的船隻,然後猜測他們從何處來,又要去往何地,你知道的,襄朝是個多島之國,來往都是靠船隻,她總是猜得很準,我一直想不通,她是怎麼猜到的。”
“我娘是不是不甚在意男女之情,也不將夫妻名分放在心上?”沈非念遞了把瓜子給他。
“對,她不在意這些東西,自小就不在意。”段斯予笑着點頭,“於她而言,情愛之事,不過是玩笑罷了,她從不覺得,這世上哪個男兒值得她安身閨閣裏,洗手作羹湯。”
“這般聽來,她是個心有大志的女子,尋常男兒自然配不上她。不過既然這樣的話,她爲何還要和她父皇因爲指婚之事鬧翻,甚至被逐出皇室玉碟?”
“她不在意,不代表旁人可以左右她的人生,這點你倒是和她挺像的,都痛恨被人安排命運。”
“再如何痛恨,不一樣被你們這些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你是早就料到我會來滄京吧?”
“是的,我比你先到滄京,在這裏等着你。”
“你們一個個的,倒是篤定我一定會在此地,而不是盛朝鄴都,也是有趣。”
“不要惱怒,來這裏並不是壞事。”
“你跟着我來滄京,不是爲了說這些往事給我聽吧?”
“這是自然,過不了多久,我們便會再見的。”
“你要去哪兒?”
“去你終將會去的地方,等着你。”
“凡人皆有一死,我終將會去的地方是黃泉。”
“但你終將走過人間。”
沈非念仰面,大笑不止。
也許是時過境遷,也是遭遇太多,如今她竟覺得,段斯予也可親可愛起來。
高塔之外,不遠的地方。
“那似乎是段斯予。”嚴紹川說給遲恕聽。
“老朋友了。”遲恕微微擡眉。
“聽說,他以前是沈非念母親的近侍。”
“嗯,他們關係極好,同出無水島。”
“無水島到底是個什麼地方?”
“黃金之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