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映入他們眼簾的,是一座火光四起的島。
連綿不絕的火焰照紅了半邊海,隔着很遠,都能聽見淒厲的慘叫聲。
顧執淵提袍展臂,足尖點水,急掠而去。
他與晏翹擦肩而過。
可誰都沒心思管對方要做什麼。
他趕到長老閣時,正好是小島坍塌陷入海底的那一刻。
顧執淵覺得,他幾乎在那一刻死去。
廢墟里,有一個聲音在哭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是晏長老。
他肥碩的身軀被房梁壓住了,動彈不得。
見到顧執淵時,他顧不上對方是敵是友,苦苦求救,“救救我,顧執淵救命啊!”
生死麪前,立場算什麼?尊嚴算什麼?
他們終於也體會到了死亡迫近時的絕望,一如這麼多年來他們加諸在島外那些無辜之人身上的一樣。
顧執淵對他的求救聲充耳不聞,四下搜巡,找着與困蠶坊正正相對的上方。
大致確定了方位後,顧執淵找準了一個有裂縫的地方,握掌成拳,蓄盡內力,高高舉起,重重砸下,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堅實的地面上。
在一片搖晃中,他不清楚自己砸了多少拳,也不清楚手上的森森白骨何時露出,他甚至像是不知疼痛沒有知覺一般。
可是在晏長老的眼中看來,顧執淵這是瘋了。
他的悲嚎,他的血淚,他以肉拳碎堅石的癲狂,讓他活脫脫像一個失去了理智的瘋子。
當他用盡最後一絲內力,皮開肉綻的指骨即將粉碎時,地磚轟然裂開,露出一個缺口來,熱浪直襲面門,火焰舔舐了他的臉龐。
他迎着火光縱身跳了下去,沒有半分遲疑,哪怕下面是一片熊熊烈焰。
他曾經,於火海里救出過一次沈非念。
他就能,再救她一次。
如果不能,那便同葬此處。
地面持續坍塌,晏長老在一片驚恐裏,連着身上的房梁一同墜入火海。
落地之前,他好像看見了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
從腰間佩玉來看,是他唯一的孫子,晏行之。
……
無水島的陷落,遠不在晏宗文的預料之中。
那時候沈非念說得多正氣凜然啊,她不願犧牲任何無辜之人的鮮血和生命,來換取自己的利益。
可轉頭,她就葬送一島之人的鮮血和生命,來點燃她復仇的烈焰。
晏宗文陰沉的臉色讓他看上去格外恐怖。
段斯予和段渲被壓着,跪在他腳下。
這一對同父異母的兄弟,在今日,終於成了命運共同體。
點火的人,自然是段斯予。
安排他點火的人,必然是沈非念。
晏宗文想不明白,段斯予哪怕離島多年,也是在這裏出生長大的,何以能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段斯予不改清貴斯文,依舊雍容貴氣,面上帶着解脫的釋然笑容,“我拯救不了這裏,也改變不了這裏,便同這裏,一起覆滅吧。”
他說着,口中溢出一些污血。
段斯予卻衝他搖搖頭,笑聲道:“服下附骨散那一日,我就沒再想過再服下解藥。晏族長深知我段家手段,清楚地曉得,你一定會用這些東西來控制我,所以他絲毫不擔心我成爲長老,他以爲,我還是當年那個,貪生怕死的段家小輩。”
“族長,這些年我學到一件事,那就是……那就是有時候,活着未必有多重要。這些年啊,我看着沈非念一點點成長,她最初讓我失望極了,愚鈍,懦弱,膽小,一點也不像她母親,我便想着讓她自生自滅好了,這樣的人,不值得我出手相助。可是後來,她不同了,她和她母親還是不一樣,沒有她母親的仁愛,寬厚,以及幾近愚蠢的善良天真。但是,但是這樣的沈非念,真的好可愛。”
段斯予一邊吐着黑血,一邊說得斷斷續續:“族長你不也是這樣覺得的嗎?她真的好可愛啊,像個小魔女。可你居然妄想控制這樣的她,你妄想將當年未在晏楚身上做到的一切,在她身上得以實現!我絕不允許!”
“因爲,晏楚,絕不會想看到她的女兒,淪爲無水島傀儡!”
“我帶她回無水島,就是抱着無論她做什麼,我都替她賣命的打算!”
“我回來,就沒有想過活下去。”
“我段家……我段家當了你這麼多年的爪牙,替你殺戮無數,殘害無辜,今日,是我段家的報應,也是你的報應!”
他的皮膚開始潰爛,大塊大塊的血肉掉落在地,發出腥腐的惡臭味道。
段渲遞着藥,顫抖的聲音說:“大哥,大哥,這是解藥,你現在喫下去還來得及!”
段斯予搖搖頭,“拖累你了,是大哥的不是。”
段渲悲然慟哭。
段斯予摸了摸這個自卑又自大的弟弟的頭,喃喃自語:“小楚,人間事了,我來找你了。”
段斯予死去,帶着他這一生都不曾更改過的,對晏楚的深情。
年少時的心動,成了他一輩子的無悔執念。
可他愛的是神女,神女無謂情愛,他的心動,註定得不到迴應。
在苦苦掙扎沉淪了一生之後,他惟願,死後有顏面,得見故人。
站在晏宗文身後的晏翹悄悄地握緊了手心,強迫自己不要露出半分悲痛來。
她眼睜睜看着曾經的恩人死在眼前,卻不能出手相救。
她親耳聽着段斯予與晏楚之間的恩怨糾葛,卻不能顯露丁點同情。
她只能眨眨眼,將已然到了眼眶的淚水硬生生逼回去。
可她也不明白,這一切,值得嗎?
付出生命的代價,成全沈非唸的瘋狂,真的值得嗎?
這座島,真的有他們說的那麼不堪嗎?
可明明她記得小時候,他們所有人都還在島上的時候,大家也是有過歡笑和快樂的。
晏楚姐姐也曾抱着她在沙灘上嬉過水,撿過貝殼,圍着篝火講過動人的傳說。
那些都是假的嗎?
沒有意義嗎?
不值得留戀嗎?
要一把火燒成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