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鏡心事重重回到義莊的時候,裏面的氣氛正凝重。
醒屍堂的門敞開着,兩具變屍直挺挺伸出雙手,尖利發黑的指甲在火光的輝映中發着令人心寒的亮光。
給才平靜了不久的義莊又蒙上了一層陰霾。
罕見的,羅有福和餘斯年同時出現在了這裏。
“蘇小哥,你可算回來了。”原本還在院子中了來回踱步的王大頭子見蘇鏡推門,立刻是趕了過來,拉住他的手腕,輕聲囑咐。
“一連起了兩具屍,羅大人說了,晚些會請城西義莊的請命人過來……”
“我查過冊子了,靠近門口的那具屍體,故鄉離京城不遠,出西城門後,半日就可以到,到時候你就跟羅大人說說,畢竟安全最重要啊。”
看着王大頭子擔憂的面容,蘇鏡明白他是好意。
請命的距離越遠,發生危險的概率也就越大。
雖然不是一定,但也是這麼些年總結出來的道理。
但蘇鏡點了點頭後,卻是問道:“那女子呢?”
王大頭子愣了一下,也沒有去考究蘇鏡是爲何知道其他一具變屍是女子的。
“靠裏面的那具屍體,故鄉在津門,那可就遠了,要走水路,這水路上不太平啊。”
你當然不會害我。
王大頭子雖然以前混蛋,但經過這些天的相處,蘇鏡深知對方是個重情義的人。
可無奈,身不由己啊。
蘇鏡不由得想起之前在北鎮撫司,姜小白對自己說的話。
“城南義莊今天會有兩具需要請命的屍體,你回去後,跟餘斯年說要爲那具女屍請命,之後的,按計劃行事就行。”
回到義莊看到這一幕的蘇鏡,說不震撼是假的,原來一切都在姜小白的意料之中,這樣手眼通天的能力,讓蘇鏡不禁猜測,那遊離在六部之外的屍部,會不會與其也有着某種聯繫?
要請命了,與蘇鏡交好的幾人說不擔憂是假的。
可蘇鏡是請命人,職責所在,逃是逃不掉的。
羅有福看到蘇鏡後,招了招手。
“城西義莊那邊,已經知會過了,那請命人你也見過,王大頭子剛剛跟你說了啥,我大概也猜得出來……心裏有數就好。”
羅有福拍了拍蘇鏡的肩膀,一旁的餘斯年嘴皮動了動,與蘇鏡對視了一眼,卻沒有說話。
“喏,大人。”蘇鏡拱了拱手,便走進了醒屍堂內。
升棺發財焚屍匠,百死無生請命人。
自己來到這世界後,只背過兩次屍,請過兩次命,雖然平常的日子不太清淨,但相對於其他請命人來說還是比較清閒的。
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蘇鏡轉身說道:“餘大人,我想爲那女子請命,可以嗎?”
站在門口的衆人都愣了。
王大頭子更是急了,道:“蘇小哥你犯什麼渾,餘大人,蘇鏡他絕不是這個意思。”
羅有福也很是疑惑,眼神在蘇鏡和餘斯年之間轉了一圈。
餘斯年臉上的神情並沒有什麼變化,依舊是那份儒雅的冰冷,他直視着蘇鏡的眼睛問道:“你可想好了?”
當然想好了,蘇鏡幾乎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衆人又是勸了很久,自然是沒有任何效果的。
午後,城南義莊的院落中又一如往日般升起了篝火。
在這義莊中,別的不多,就是煤塊和柴火多。
特別是柴火,用的不知道是什麼樹木的枝幹,燒出來有一種淡淡的草本香味。
蘇鏡手中操持着架子,讓上面的小羊羔均勻受熱。
雖然平時這事都是王大頭子來,但論起燒烤的本事,蘇鏡還是獨步這小小的義莊。
沒一會兒,香味便起來了。
在一旁追麻雀的大黑狗頓時放棄了自己的目標,“汪汪汪”的跑過來衝着羊腿直叫喚。
大黑狗委屈巴巴的躲到王大頭子身後。
這段日子,一人一狗也算是混熟了,王大頭子親暱地摸了摸狗子的頭,道:
“放心吧蘇小哥,你自己小心些,狗子我會照顧的。”
一旁的小姑娘也站了起來,鄭重說道:“我也會好好照顧咪咪的。”
蘇鏡看了一眼小姑娘懷中的黑貓,沒想到居然還取了個名字。
至於保護,誰保護誰就不一定了……
就在此時,義莊的大門打開,羅有福身後跟着一個陌生的面孔。
“城西義莊也發生了屍變,需要請命,這位是城東義莊的請命人,趙九四。”羅有福說着,讓出了一個身位。
衆人看去,只見這趙九四長得尖嘴猴腮,臉頰兩邊消瘦,身材矮小,皮膚黝黑,看起來二十多歲,可湊近了些,還能聞到一股近乎腐爛的臭味。
可人卻是個好脾氣,看見衆人,趙九四主動打了個招呼:“各位好,在下趙九四,城東義莊請命人,還請多多關照。”
笑容雖然有些難看,但還是能夠感覺到其中的善意。
人不可貌相,對視的第一眼還以爲對方是個難纏的角色呢。
大家也是鬆了口氣。
王大頭子充分發揮着自己社交牛叉的特點,走過去摟住趙九四的肩膀:“還說好說,來來來,蘇小哥正在烤羊,待會一起。”
笑話,王大頭子從流民的死人堆裏爬出來,什麼樣的人沒見過。
本身就不咋滴,自然也不可能嫌棄別人。
“又烤羊?你們這生活,活得比我這看守都滋潤啊。”羅有福看着篝火,雙手負在身後,有些感慨的搖了搖頭。
蘇鏡笑了笑,道:“那還不是託羅大人的福,快來,位置都給您留好了。”
圍坐在篝火邊,衆人與趙九四也是慢慢熟絡了起來。
說來這趙九四的身世也是可憐。
他原是太原人,父母都是礦上的煤工。
這年頭沒什麼防護設施,常年在煤礦裏做事的能有什麼好下場,大多都因爲吸入煤灰過量,活不過四十歲。
趙九四的父母也沒活過四十歲,在一次礦洞坍塌中,被壓在了下面。
當時趙九四才八歲,可他不僅沒有得到父母的撫卹金,反而是被礦老闆帶人將其抓到了煤礦中,說是其父母和煤礦簽了二十年的契約,接過沒到期就死了,所謂父債子償,剩下的三十年就要趙九四來賠了。
爲何是三十年?
因爲趙九四父母兩人都簽了,總共四十年,結果第五個年頭就就死了,剩下的自然是三十年。
就這樣,年僅八歲的趙九四就成了礦場裏的煤工,每天在漆黑的礦洞裏,沒日沒夜。
也是因爲缺少營養和常年做苦力,趙九四才長成了這副模樣,身體的黝黑也是因爲常年解除煤炭,無論怎麼洗,也洗不乾淨了。
後來,煤礦又發生了一次坍塌,趙九四在下面埋了小半個月後別挖了出來。
衆人都在議論,這傢伙是怎麼在沒有食物沒有水源的煤炭裏面活了半個月的。
趙九四自然也沒說。
再後來,礦場因爲幾次出事被官家封查,趙九四也成爲了自由身,而後流落來這京城,機緣巧合之下成爲了一名請命人。
聽完趙九四的身平,衆人也是一陣唏噓。
之後大家便一邊喝酒一邊喫着羊肉,談天說地,很是歡快。
再過了幾個是時辰,天黑了不像話了,風吹動着醒屍堂的白色綢帶。
衆人臉上的笑容,也慢慢退去。
蘇鏡拍了拍坐得有些疼的屁股,站了起來。
“好了,該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