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炮仗，放的並不是迎春的歡歌。
而是歡迎歸家之人的.....序曲。
街頭巷尾那飄蕩着的，家家戶戶大差不差且年年雷同的炸果子味兒，隨風飄着，引着遊子歸家的路。
而那風，就是拂去他們肩膀灰塵的拂塵....
~~
砰...
又是一個炮仗在空中炸裂，嗆人的硝煙融入本就嗆人的空氣中。
李老歪坐在客棧的二樓，桌上擺着一桌酒菜，一壺酒.....
但他沒有喫喝，有些渾濁的目光看着街上，那些鼻涕拉瞎瘋跑着的臭小子們....
北京比應天府冷多了。
這邊的人也比那邊野多了。
砰！
一個小娃，手抓着二踢腳放...
在小夥伴們崇拜的目光中，得意的大笑。
就在客棧二樓下面，庭院棚子下，正低頭喫草料的驢，大眼珠子不滿的轉動幾圈，哼哈的罵了幾聲，繼續埋頭在槽子中，大口的喫着加了料的飼料。
“孃的，恁喫的比我都好....”
客棧負責喂牲口的小夥計，看着喫食的笨驢罵罵咧咧的。
“你幹什麼呢？”掌櫃的從斜刺經過，瞥眼就罵。
“掌櫃的，前院住那老頭讓給驢喫雞蛋....這不是糟蹋東西嗎？”小夥計憤憤不平，“還一頓給五個雞蛋，五個雞蛋能換多少大米.....俺在老家，俺老奶生病了俺爹才捨得拿出點大米，熬米粥....”
啪...
掌櫃的飛快的在小夥計腦袋上拍了一下，然後板着臉，“你丫是不是偷吃了？”
“麼有麼有...”小夥計忙擺手。
掌櫃的斜眼，“你發誓？”
“俺發誓...”小夥計大聲道，“俺要是吃了半個，叫俺一輩子拉不出屎來....
“得得得，大過年的噁心人！”
掌櫃的罵道，“我告訴你，這是京城，不是你山東老家。給驢喫雞蛋算什麼呀？還有給狗喫牛肉的呢....”
“親孃呀...”小夥計咧嘴，“那不敢上親爹了？”
“滾...”掌櫃的罵一句，擡腳要踹，“告訴你，把牲口都伺候好，喫半點差錯，把你丫攆回老家喝西北風去.....”說着，揹着手朝前走，“哼，老家多少人盼着來京城呢，你能來，那是造化.....”
“是嘞是嘞您說的對...”
小夥計點頭哈腰目送着掌櫃的走遠，等對方的身影消失不見，忽然直起腰來，嘴裏無聲罵道，“我草你媽....”
“你丫你丫你丫，你丫不也是山東銀.....”
小夥計靠着驢槽子，繼續罵道，“娘了比的，俺在這乾的筆驢多喫的比驢次，起的比雞早睡的比狗都晚，你還說俺來京城是享福了，享你麻了比了....?”
說着，嘆口氣，看向天，“也不知工錢家裏收到了沒有....老孃，恁別捨不得，過年咋也得割二斤肉包餃子呀....”
哼啊！
忽然，喫食的驢甩着尾巴叫了一聲。
“你叫你娘了個腿兒...”小夥計又笑罵一聲，然後摸着那驢，“哎，到底是南方來的驢，摸着就是比俺北方的驢細發.....嘖嘖！”
說着，他又看看四周，從懷裏摸出一個雞蛋。
咔...在欄杆上磕碎了。
“嗯！”小夥計眼珠子亂轉，看左右沒有，唰的一下把雞蛋全塞進嘴裏。
“娘了腿兒的，俺不喫半個，俺要喫就喫一整個....”
~~
“哼....呵....”
這一幕，恰好被二樓的李老歪看見。
他橘子皮一樣的老臉露出幾分笑來，微微探頭，“夥計...”
“嗯..？”
正嚼着雞蛋的小夥計一愣，下意識的張嘴，“啊....”
但隨即他馬上用手捂着嘴，生怕口中的雞蛋黃掉出來。
想要張開，卻又發現噎得慌....
“上樓，老夫的酒涼了....”
~~~
小夥計端着裝滿開水的溫酒器，小心翼翼的沿着樓梯往上走。
但剛邁步，陡然發現身後不知何時又多了一個老頭。
老頭乾巴巴的，眼睛黃黃的，右邊的腿應該是不好使，站在那整個人的重心都在左邊。
“您老師？”
“找老吳.....”老頭的聲音也很是渾濁。
“哦.....您找吳老，您跟着小地吧.....”
小夥計笑道，“他老人家正樓上等着您呢！”說着，又絮叨道，“我說一大早上，大過年的他老咋要了一桌酒菜呢，原來是等客....”
那老頭跟在小夥計身後，靜靜的聽着，忽開口道，“山東人？”
“棗莊的，您老....”
“徐州....”
“呦，老鄉....”小夥計驚喜的大笑。
“嗯.....”老頭也笑了笑，眉目之間慈祥許多。
~~
唰，二樓雅間的門從裏面被人拉開了。
李老歪見到了來人，來人也見到了他。
“吳老，這位是找您的....”
“知道了！”化名吳老，打扮得跟富家員外似的李老歪打斷小夥計，“把溫酒的放下就行了.....”
小夥計忍不住看了一眼桌上的肥雞燒魚。
忽的，噹啷一聲。
卻是兩塊銀元，放在了桌子上。
“小老鄉，過年好....”後來的老頭對小夥計笑了笑，“拿着過年......”
“給...俺....?”
小夥計直接就愣住了，兩塊銀元他半年的工錢呀！
“拿着吧....出門在外的，給自己買件好衣裳買點好喫的....”那眼睛黃黃的老頭，又笑道。
“可不中，使不得....”
“拿着，吵吵啥，掌櫃的知道了，就落不到你手裏了.....”
說着，不由分說的把銀元拍進小夥計的手心裏。
“俺.....”
“俺給您磕一個.....大爺，過年好！”
~~
噔噔噔，小夥計下樓的聲兒都帶着喜慶。
李老歪又瞥了一眼窗外，目光在一處小院上定格許久，“你倒是大方....”
“我沒兒沒女，要錢有啥用.....”後來的老頭笑笑，抓起酒壺，先給自己倒了一碗，又要給李老歪倒.....
“你是知道的....”李老歪的大手蓋住了酒碗，“辦事前，不喝酒....”說着，低頭道，“歲數大了，本就沒勁兒手抖....”
對面的老頭沒說話，端起酒碗忽一仰頭，喉嚨咕嚕一聲。
“晚上動手？”隨後，他擦了下嘴問道。
“嗯，後半夜.....等吃了半夜那頓餃子.....”
李老歪繼續看着外邊的小院。
“曹....”對面老頭突然罵道，“這叫啥事？麻了比的....”
“你罵誰？”李老歪的語氣頓時嚴厲起來，盯着那老頭。
“我罵我自己....”老頭又給自己倒滿，委屈的再次一飲而盡，”今兒是三十呀....三十呀，非要在今天....?人家，孩子....錯哪了？這就.....要死.....？”
“你心軟了....”李老歪淡淡的說道。
“我沒兒沒女，看着孩子就心軟.....”老頭又喝口酒，“造孽！”
李老歪沉默了，許久之後才道，“知道你心軟，所以我自己來！後半夜，你悄悄的離開，我進去.....”
“造孽....”老頭又罵了一聲，大口喝酒，悶聲道，“我走之後不回來了....”
“去哪兒？”李老歪很是意外。
“賣了一輩子命，不想賣了！我在徐州老家有個外甥....我這一輩子也攢了點錢....回老家，不看別的，看在我錢的份上，他也能發送我....”老頭繼續的大口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