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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南來有期(三)

    第二天去禮部報道的路上,範希亮連比帶划向卓思衡講述了昨晚與父親談話的驕人戰績,表示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在劈頭蓋臉的訓斥後沒有被罰,簡直是奇蹟。

    卓思衡心疼表弟,但嘴上沒有說出來,只說姨夫只是脾氣急躁,不過心裏對兒子還是有期許的。

    因省試入京的士子皆是一批批抵達,來禮部的人也是已分流過,卓思衡和範希亮到時前面僅有兩三人,很快對了手續拿到文牒。

    然而卓思衡卻被禮部的官吏叫住:“寧興府的卓解元,可別忘了年前的宴會。”

    卓思衡謝過後心想考得好還有額外宴席喫,果然書中自有千鍾粟。

    禮部已定下二月七日爲省試日期,屆時貢院開門,天下舉子共赴考場,不知是什麼樣的場面。卓思衡心中是躍躍欲試的,但範希亮看了時間後便有點緊張,於是他轉了話題談及自己山寺的落腳地,表弟便緩和神色,越聊越開心,二人決定一道同去,於是回了客店,結賬帶着卓思衡的行囊,僱了輛車,一路有說有笑朝帝京郊外行赴。

    帝京西南有一道淺淺山嶺劃開楠溪和邰河,名爲翠臺嶺,距帝京西南門不過十里,嶺下皆是農家,又有連攜豐州和邰州的兩條官道,入嶺前的長路上人煙不絕,熱鬧不輸城郊。

    洗石寺便修築於翠臺嶺之腰。周圍蕭森林木層疊相環,盤路彎緩無陡峭之處,卓思衡揹着行囊都可輕易來回,故此大多京郊居住的老人多來此處禮佛敬香,閒雜人等極少,沙彌都只有三五人,大和尚只有主持卻塵與他師弟卻惑。

    卓思衡所住的禪院離佛殿較遠,倒是離寺廟自己的田畝更近,周圍寒樹棲鴉,古瓦落霜,安靜得不像是塵世一角。卻塵主持聽說是趕考的士子求住,便將南北向採光好的禪房收拾出來,加之範永按少爺吩咐比着自家書房用心整理過一番,將屋子用舊藤木屏風隔開兩處,裏面是牀鋪與休憩的地方,外面擺上桌椅書櫥充做書房。

    屋內該有的陳設傢俱一應俱全,甚至連帳幔、厚實鋪蓋和文房都已準備妥當。

    “簡陋是簡陋了點,住這裏也只有素齋,但一時我也找不到更好的,表哥你就先委屈一下。”範希亮之前挨罰不方便出來,自己也是第一次見這個房間,他還是覺得隔開後有點狹小,怕委屈了卓思衡。

    這裏的屋子已經比卓思衡在自家時與悉衡共住的那間要大上許多,他趕緊告知範希亮千萬不要覺得簡陋,又將自己家的情況說了,範希亮這才因沒怠慢表哥而感到安心不少,可聽了他原本家裏的情況,便又是愁眉鎖住,只說將來他們中第做官,兩人的俸祿加在一處,攢些錢買一套京郊小院,將表妹表弟都接回來。

    卓思衡何嘗不這麼想?但想在帝京重新站穩腳跟也並非易事,第一步還是先要考中才行。

    於是他又談及省試,範希亮知道卓思衡學問好,早有想請教之意,聽他談及此處,趕忙拿出自己寫得文章來,二人便就坐在禪房外間燒上炭盆邊取暖邊聊。

    卓思衡細看範希亮文章許久,剛撂下,復又拿起來再端詳,範希亮的呼吸也跟着忽快忽慢,見他終於最後將紙放在桌子上不動,忙問:“表哥,這文章……還湊合嗎?”

    卓思衡忽的笑了:“容白表弟你哪裏都好,就是對自己太過菲薄了,什麼叫湊合,我看這文章好得很,理據鏗鏘行文有力,重要的是你遣詞很是雕琢用心,通篇讀下來屢有亮睛之點。”

    被這樣的笑容和言語評說一番,範希亮反而有點不好意思,很少有人誇他,更是誇得這樣好聽,他頓時有點手足無措。

    “不過……”

    只聽卓思衡話鋒一轉,眉毛也由舒轉擰,嚇得範希亮整個人都繃直了:“怎樣?”

    “容白表弟,你和我說實話,這篇文章你是花了多久寫完的?”卓思衡看着範希亮的眼睛問道。

    “花了兩天多。”範希亮被這個問題弄得十分氣餒,“我文思比旁人慢,總愛勾勾改改的,落筆不定,寫得就很慢。”他沉吟之後,語氣又慢許多,聲音也低了,“而且平常讀書的時候,家裏總有事打斷,我再回來重新整理思緒,又有些接不上。”

    怪不得行文之處多有怪異的頓處,許多地方明顯是斷下來後重讀時覺得不妥,又添了幾筆銜接之詞,卻反倒更突兀破壞連貫性和完整性了。卓衍曾教過卓思衡,考官都愛讀一氣呵成的卷子,一體通暢其思暢順,若是讀到一半感覺有困頓和割裂之處,往往也是撂下,少有再往下讀判的。想必表弟就是因爲這個之前省試吃了虧落了第。他有這樣的習慣和往日家中環境怕是分不開的。

    卓思衡覺得此時省試是第一要緊事,也不管什麼傢俬不傢俬的,直接劈頭蓋臉的就問了:“是不是在你讀書寫文章的時候,你繼母總有宅中事情吩咐?有時還是你父親和家中僕役的事情也來問你?你弟妹也是?院子裏平常照顧你的僕從,在你讀書時也都打岔又惹事,讓你分心?”

    他每說一句,範希亮就睜圓一點眼睛和長大點嘴,最後話音落下,他已是不能更佩服道:“這些事我沒有提過,表哥怎麼知道?”

    從一個人的品性可以粗略判斷他的行事風格,卓衍以前說他自己便不怎麼留心這個,若是卓思衡以後入了官場,切記要學會看人。他雖沒見過範希亮繼母李氏,但聽範永的話和看範希亮的遭遇,從行事風格反推,也能察覺到此人心術不正,怕是慣常用些挑撥離間陽奉陰違的手段折騰表弟。這個“家裏有事打斷”的說辭範希亮說得很是迂迴,他這人就是這樣,談及家中和自己的困境,總是先想着語言上替人轉圜,故而他越是迴護的事情,怕是越過分。

    這樣折騰,怎麼能好好複習呢?倒不是說非要安安靜靜連走動人都不許,只是普通略紛雜的環境,也未必生出這許多事情打擾。從前卓思衡在家和慧衡一起讀書時,慈衡那麼頑皮,都知道要輕手輕腳到外面去玩鬧,悉衡更是自小安靜懂事。父親從不在此期間多做重活,只因他家屋內外都不大,偶爾有些動靜很容易聽見。可範府卻是大家府邸,範希亮又有自己的小院,這都能打擾過去,可見必然是存心。

    卓思衡不想讓表弟在這時多想多思,乾脆說道:“這樣,你往後若要讀書,就來我這兒,看這裏多靜,這兩個多月我們就一起復習。從前在家父親幫我看文章,父親去了後我便和慧衡妹妹討論,此時背井離鄉,不知你願不願意幫我這個忙,咱倆一起結伴學習!”

    “當然願意!”範希亮高興得直搓手,卻又猶豫了,“可是……我家裏那邊要怎麼跟父親說……他不怎麼讓我出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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