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罪臣長子科舉入仕記 >第87章 第87章
    第87章茜袖簪花()

    雨幕垂過古榕交錯的枝條,只餘下兩滴間隔很長的脆響,天邊翠山黛雲青霧融化作一整片模糊的斑駁,時間悄無聲息的在其中推移流逝,卓思衡站在樹下,肩上仍沾滿來時路上落下的雨珠。

    “你的兄弟不會來了。”

    少女今天換了個木刻的面具,鳥喙扁在斜向,像是一隻山梟,可露出的眼睛卻圓潤可愛,並沒有山神座下爪牙獸鳥兇惡的目光。她一身淡紅色的鄉民女裙,樸素卻靈動,抖掉傘上的雨滴,好像一隻快活的鳥在撣抖雨中飛行後的翅膀。

    卓思衡本是約了和宋端去看附近一處上古時的楚巫洞窟,據說那裏面曾舉行過神祕的祭祀,是大巫嫗告知他們若想了解本地楚風楚俗可以去一探究竟的,然而宋端昨夜同山民飲酒,此時仍是不省人事。少女這樣轉告時,無奈搖搖頭:“我堂兄昨夜也在鄉宴之上,他說你兄弟喝了太多,怕是要睡到明日了。”

    卓思衡一點也不意外,宋端及時行樂的脾性他有所瞭解,只好自己獨自上路。於是他答謝少女傳話,轉身欲走,卻被木面具後清越的聲音叫住。

    “大巫嫗要我陪你去。”少女說着又撐開了傘,“巫洞崎嶇,外人不好尋覓,她說你是貴客,不能怠慢。”

    本地民風淳樸真摯,頗有楚地之瑰奇感,這樣的祭祀之上,少女都熱情同宋端敬酒,還贈予他好多繡品小物,鄉宴也不乏女子身影,可見沒有那些約束禮俗。如此卓思衡心想他們兩人一併在山路上行動也不算他給人家姑娘添麻煩,況且有人指引確實好過盲目尋找,於是便順其自然。

    卓思衡撐開自己的傘,二人齊頭並進,只聽遠處春雷陣陣,而山路之上春花爛漫草被如織,卓思衡心想《九歌》裏的《山鬼》會不會就是此時情境,走他先一步的少女雖是沉默,但步履輕盈衣飾簡素,雨中緩行頗有楚辭綺靡之感……

    “公子是讀書人,一定讀過《九歌》吧?”

    少女忽然開口,打斷卓思衡的思緒,他正踩在一塊溼滑的青苔上,被正中心事,猛地就栽倒下去,還好斜裏伸出一隻手將他勉強扶住,伸手的少女也是一個趔趄,但總算兩人都站住了……

    但是手卻握在一起。

    卓思衡對女孩子手的記憶停留在小時候拉着兩個妹妹揹着弟弟去勞役營食堂喫飯上,此時的觸碰簡直就是破天荒頭一回,他想好了一萬句道歉的語句在鬆開手後說,但最後指尖的溫度消失時,被無數人誇過文辭精絕才豔高熾的卓狀元只說出了兩個字:

    “謝謝……”

    少女的表現比他淡定沉穩的多,只點點頭,繼續朝前走。

    卓思衡開始盯着山路,努力避開任何可能再摔跤的“陷阱”。

    但兩個人好像都忘記了方纔的問題。

    行至盤山中道,卓思衡卻發覺此處山路有修葺的痕跡,於是問道:“衙門有修過此處山道麼?”

    “衙門沒有,這裏的路是幾十年前雲家修的。”少女答道。

    “楚中雲氏?楚安王的後人?”這卓思衡確實沒有想到。

    “建陽一帶連安化郡人都覺得是蠻荊之地,然而此處卻有云氏後人居住百年,雖然談不上苦心經營,但多少也有不少雲氏的田產家業,大約六七十年前,江州的雲氏後人曾出資修過半條山路,然而公子也算走了一段,應知此路艱難,拖拖拉拉修了兩年才修完分之一,後來也是不了了之。”少女頓了頓,似乎又想起什麼來,“不過如今自江州抵達建陽鎮,一半水路一半山路,雖是輾轉,但也有通路,不算麻煩。”

    “原來此地還有云氏後人,我以爲大多雲氏之人都在江州安鄉守土。”卓思衡對江州並不是那麼瞭解,對雲氏的知曉也都在紙張之上。

    “雲氏也算是江州大族,只是奉守祖訓家中人不可出仕,只出過幾個本地的武官鎮守,沒什麼權勢可言。先祖爲長遠計倒是留下了好些田地產業遍佈江州,安化郡也有零散幾處,多是雲氏旁支在此居住打理。這樣的家族,人自然是不少的,建陽鎮上就有兩出祖宅。”少女說到此處,忽然回頭看向卓思衡,“其實,大巫嫗和我都是姓雲。”

    卓思衡下意識回道:“我姓卓。”

    說完他就後悔了。

    自己在胡說什麼八道……

    然而姑娘只是看看他,又轉身朝前走去。

    他們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行至一處藤蘿遮蔽的洞窟口垂下朵朵倒吊的紫色花蕾前。

    “就是這裏了。”雲姓少女輕聲說道。

    卓思衡看此處地上還有腳印,想必是這兩天春日祭祀於是有人前來,於是並未放在心上,他率先一步踏入,替少女掀開綠紫相間的天然帷幔,少女點燃了洞壁之上鑿刻的凹槽,裏面竟有未燃燒完的脂燈,照亮二人腳下原本漆黑的行路。

    隨着一路走一路點,洞壁之上展開一道光暈的燈帶,直到深處,明晃晃將視野照得透亮,卓思衡在洞中豁然開朗的巨大肚腹內見到斑斕的巖畫與線條古樸拙稚的雕刻,大多是山川和動物的造型,也有一些植物,最多的則是玄鳥。

    “我們楚地人崇拜玄鳥,四時多有祭祀,問卜巫筮也多由此起。”少女清麗的聲音在洞穴中蕩了幾蕩進入卓思衡的耳中,竟然有種毛茸茸的溫柔感,“這裏據說上古時期便是祭祀場所,用於問天卜地,如今已荒廢多時,除了大巫嫗時常拜祭,再沒人來了。”

    “可是我看門口有嶄新的泥印?”卓思衡問道。

    “可能是避雨的野獸吧。”少女低了低頭,轉了話說,“你昨日又去找大巫嫗,問她本地楚俗,說要寫書,是真的麼?”

    卓思衡笑道:“正是,不過是我同我那位兄弟一道,自己一人怕是難以爲繼。”

    “你的樣子倒是會寫書的,他的……不大像。”少女說完自己也笑了。

    “我朋友是個不拘小節猶如莊子一般的人物,我倒是個俗人,或許還不如他適合着手此事。”卓思衡說得確實是心中實言。

    少女歪着頭看他許久,說道:“我看你不見得是俗人。昨日你再見大巫嫗,卻隻字不提巫卜之卦何解,你真的不好奇麼?”

    “命運好些時候玄而又玄,通透明義也未必步步暢達。我自己也經歷過起落,也有玄奧之數至今未曾參透,但行至此地的每一步路,倒確確實實是自己走出來的,故而我想巫卜如此預兆固然有其中奧妙,與其求來仍舊雲裏霧裏的解釋擔驚受怕度日,不如自己靠腳踏實地參透驗證,才更有存在而活的生性之意。”卓思衡想得認真,回答得也認真,還不忘補充,“好奇定然是有的,但我更好奇的不是提前知道結果,而是自己要如何才能不辜負此等奇譎瑰麗的卜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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