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離開而是選擇站在不遠不近的方向描摹着那紅裙少女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他看到殷雪弦笑着撲進了急匆匆過來的顏如傾懷裏,一如往常那樣滿眼儒慕親近,只是她笑中帶淚的時候匆忙轉圈展示着自己的平安無事時……似乎確實成長了不少。
否則以封鏡流了解的那個殷雪弦該展示出的性子,恐怕早就該自顧自的哭泣訴苦或者直接崩潰了,而不是現在這樣帶着十二萬分的耐心和小心翼翼去擦拭那美婦人的眼淚。
所以剛纔那段藏着極深恨意的話是錯覺麼?
但僅憑封鏡流之前做的那些佈置不應該會讓她生出如此激烈的情緒纔是。
他一邊這樣想着一邊卻又不自覺陷入了回憶,那天封鏡流就站在師父身邊,他是親眼看到那個如溫室花朵般不諳世事的殷雪弦經受了何等折磨和痛苦的。包括照夜清庭其他人都不曾知曉的故事,所有加諸於她身上的一切經歷加起來……她竟還能保持如此凜然姿態。
正因爲封鏡流向來自以爲了解殷雪弦,才更覺得這現實荒唐卻無比震撼。
那張純稚的面龐被神祕紋路襯托的如鬼魅般妖異,渾身浴血的少女甚至滿眼輕蔑,到最後……她被極之淵的黑霧吞噬前望向逆水鏡裏分明苦澀又勉強自己笑着安慰他們的那一眼。
男人一時失神,直到再一次聽見她的聲音才注意到了旁人。
“爹孃,這是我收的僕從,名爲陵遊,以後就跟在我身邊伺候。”
“還有她……這是我好不容易找來的小徒弟,名爲玄素。”
不同於對那個長相平凡甚至毫無修爲的僕從的態度,她轉身走到身後那個一直沒有太多存在感乖巧又安靜的女孩子的面前,並且無比自然的牽起那姑娘的手招呼道,“素素,過來……”
封鏡流猛然擡頭,才驚覺自己從重逢開始就一直在思考殷雪弦的事情。
但‘玄素’這個名字實在是把他整個人驚的一個激靈。
那是他多年前失去下落的親妹妹的名字。這個祕密封鏡流從未告訴過任何人,連最清楚他來歷的殷白衣都不知道這件事,只以爲家國破滅之後他只剩下孤家寡人一個了。
但封鏡流沒有輕舉妄動,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裏遠遠的觀望着。
如果那女孩真的是他的妹妹封玄素,他總能找到蛛絲馬跡的,現在更重要的還是弄清楚殷雪弦剛纔的話究竟怎麼回事。否則若是貿然相認,只會暴露出封鏡流自己的軟肋。
……
裟欏安排玄素和贏蒼朮所扮演的陵遊住在了自己的縹緗閣——那是殷雪弦十歲之後覺得自己該獨立了才特意向爹孃要來的住處。
那是個風景和地理位置都屬絕佳,連靈氣都無比充足的地方。
亭臺樓閣,鳥語花香……處處都是無比珍貴的擺設和物件。
那一夜顏如傾來到縹緗閣與她同住,裟欏自然沒有拒絕一個剛經歷了失而復得愛女的母親這樣簡單的要求,她變回了昔日那個枕在顏如傾膝上笑着聽母親絮絮叨叨的殷雪弦。
夜色之下,她看見了已然陷入熟睡的美婦人眼角掉落的眼淚,女人即便在夢中都緊緊的握着她的手。裟欏嘆息了一聲便再也沒了其他動作,只是溫柔而專注的拍着她的手背。
她早在降臨之初就掐滅了這片天地飛昇之門的命脈。
若是沒有裟欏的干涉任誰都不可能再走上更高的層次,甚至連靈氣都會逐漸枯竭。走到最後……這裏會變成一個無比普通的人間界,從低魔逐漸走到末法最終化爲碌碌無爲。
即便顏如傾這一次定然不會再落得鬱鬱而終的結果,但她也不能在蒼瀾大陸逗留太久,只因殷雪弦的死期一到……裟欏便也不會繼續留在這裏。
誕生於永墮之地的靈在這一夜送了顏如傾一場造化。
第二天清晨……只見紫氣東來,金光籠罩在縹緗閣上空。
整個照夜清庭都被驚動了,殷白衣和衆位長老匆匆而來,才知道顏如傾不過睡了一夜便在大悲大喜之後如醍醐灌頂一般沒有半點隔閡的跨越了半步渡劫成爲了真正的渡劫期大能。
昔日有仙人在菩提樹下一朝參悟飛昇,相比之下顏如傾現在的情況倒也不算太過誇張。至於身爲顏如傾丈夫的殷白衣心裏會不會產生什麼複雜的想法,於裟欏何干?
耳畔充斥着各種恭喜的祝賀聲和恭維聲。
殷雪弦由始至終都只是挽着顏如傾的手當一個乖巧的女兒。嗯,正如她剛纔笑着對衆人所說的解釋,殷雪弦也只是偶得奇遇纔會不但沒有死去,還因禍得福重塑元嬰並且更上一層樓的來到了出竅期。
殷雪弦很快移開了目光催促着雙喜臨門的顏如傾趕快回去鞏固一下修爲纔是。
美婦人好氣又好笑的摸了摸女兒的腦袋才應下聲,隨後她的目光才冷硬下來,“昨天娘答應你的,一定會做到……照夜清庭也許不方便出面,但我決不能容忍銀月境如此傷害你。”
“夫人,這仇爲夫我都記着。”
殷白衣覺得上天待他不薄,如今愛女修爲更上一層樓毫髮無損的迴歸,妻子一夜之間跨入真正的渡劫期……那就不能如之前那般做出一副痛心卻無可奈何的模樣了。
他對妻女是有愛的,但這些愛裏摻雜了許多雜質。
他們夫妻之間明明知曉彼此已經有了一道明顯的隔閡,只是爲了各自的顧慮還是裝作不知道更好一些。顏如傾只是因爲現下女兒回來了,而自己也確實仍然需要照夜清庭提供的各種資源,但她對丈夫的愛和敬重終歸是在那些日子裏已經隨風散了。
身爲一個痛失愛女的母親,她不想擁有什麼大局觀、也不想顧慮什麼天下大勢、更不想得饒人處且饒人,她只想讓傷害自己女兒的人付出代價。
美婦人的臉上露出了沒有多少真心的笑意點頭,“嗯,我知道。”
而殷雪弦則在顏如傾離開之後直接表示要去找小徒弟修煉了便離開了。至少這羣人還算有點自知之明沒打探遇上什麼奇遇了才能成就重鑄元嬰這樣的奇蹟,表面上多少還是要點臉的。
……
夜深時分,殷雪弦給玄素安排好了後續修煉的日程後才離開。
“浴池的水都準備好了。”
如影子般沉默着的男人直到夜深人靜時纔有資格對她開口,甚至連一路跟他們回來的玄素都不知道原來那位‘陵遊’根本不是啞巴,只是殷雪弦給他定了規矩。
所以……他只能服從。
她坐下喝了口茶水,“這幾日過得如何?”
贏蒼朮被易容的那張臉上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只淡淡道,“尚可。”
殷雪弦幽幽的嘆了口氣,“我這也是爲了你好,若是你頂着那張贏蒼朮的臉回來,恐怕還沒入照夜清庭就該被打死了。你現在也沒有修爲,留在我身邊纔是最安全的。”
男人盯着眼前這個一身湖藍長裙的美麗少女,她烏黑的長髮上只帶了一根形如桃花的碧玉簪,那是他親手雕刻之後贈與她的生辰賀禮,那時候他還只是陵遊而非贏蒼朮。
可也是這個人讓他體會了死亡的滋味又廢了他的修爲,明明恨他卻又要把他時時刻刻留在身邊,如果只是爲了折騰他那她的犧牲也太大了些,“雪弦……值得麼?你若是真的恨我,殺了我便是。”
贏蒼朮拿話去激她,是因爲若是繼續留在這個人的身邊,他唯恐自己心中的恨意裏會逐漸摻雜些旁的什麼東西,說不清道不明只知觸碰即死卻又難以遏制的東西。
嘭——
她擲出的茶杯從他身側滑過去,最後嵌入牆壁粉身碎骨。
“若不是我娘在這裏,這照夜清庭不回也罷。”她頗有些諷刺意味的笑了起來,“從一開始除了我娘就沒人覺得憑殷雪弦就有資格去交換雪禪青燈,不過都是虛假繁榮,騙人的。”
“別說是當衆折辱,你便是把我當場殺了,恐怕也不會得到雪禪青燈。
我知道當時自己若是服了軟,那麼我娘甚至可能會被指責教導無方,除了她就沒人會心疼我……包括我的父親。贏蒼朮,我最恨的不是你騙了我,而是你願意爲銀月境低頭甚至丟了驕傲選擇屈辱的留下卻不肯爲當初的殷雪弦不忍半分。”
“既然你不肯給我,那我就搶過來。”
她說着說着又癡癡笑了出來,“至少……現在的我也不會心疼你了。”
話音落下,她馬上收起了癲狂癡纏的眼神冷着臉起身率先回了裏屋,並且毫不留情的呵斥道,“愣着做什麼,還不跟着伺候。”
贏蒼朮痛苦的閉了閉眼睛,他想問若是他已經生出了悔意和不忍呢?
可他知道現在再去說這樣的話,也不過是傷她傷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