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習呼叫來了駐地醫生。
醫生匆匆趕來,淺淺翻看了躺在地上人的眼皮,又用手電照了照。
瞳孔毫無反應。
駐地醫生對着教習默默搖頭,然後用紗布把手套上的血跡擦乾淨,把手套摘掉便不再有其他動作。
“他是,死了麼?”
馬場上塵土飛揚,還瀰漫着一股血腥氣味。
14號沒敢湊得太近,只是遠遠看着,聲音已經開始顫抖。
齊必成不語,看向不遠處被黑衣教習們的壓制下仍在撂蹄子的瘋馬。
它額間一抹飛白,平日裏是最溫順的那個。
墜馬死掉的,是祝星棟上季度考覈第一名。
9號一向優秀,人緣還算好。
當場慘死的情況出乎所有人意料。
染了血色的訓練服有些破碎,可以看到翻開的皮肉和露出來的幾截斷裂的白骨。
祝星棟裏與他關係不錯的幾個孩子用身體作擋,爲他留了最後一絲體面。
他在地上躺着,早已沒有生氣。
也曾鮮活地與這些人共同度過了幾千個朝夕。
有人悄悄落淚,連悲慼的表情都大致相同。
不知道是在爲9號默哀,還是在爲自己的命運哀傷。
齊必成閉上眼睛,暗暗默唸一句“走好”。
此時只覺得心臟像是捆了重物,墜着生生的疼。
“他明明騎術很好……”
14號在一旁自言自語。
齊必成再度睜眼,看着14號默不作聲——他明顯還在同伴去世的巨大沖擊中久久不能恢復,眼眶和鼻尖都紅紅的。
14號不知道的是:
上一世的9號同樣沒逃過這一劫,不過連帶着還有一個人,跟着倒了大黴。
可現在那人卻好端端的站着,甚至還能有心思爲他人感傷。
只能說齊必成立了大功。
若非今日齊必成拉回14號,他勢必會被9號騎的瘋馬撞倒。
然後被馬蹄一腳踏斷手掌,再無治癒可能。
作爲替身候補失格,當然是大事。
教習會把他帶走,雖然用的是讓他外出治病的理由,可自此之後,人間蒸發,再也沒有誰見到過他。
齊必成出手果斷,不是因爲他運動的神經有多優越,而是他早就知曉今日會發生什麼——
齊必成比別人多了一世記憶。
齊必成的上一世替身生活平淡無奇,毫無上進之心。
那時的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落選的嚴重性。
以至於即便外貌條件先天佔了優勢,卻在其他方面落別人一大截,自始至終排名不高不低。
到最後,只落得個被淘汰的結局。
在注射藥物等待死亡的幾個小時,他才幡然醒悟。
那些消失的同伴究竟經歷了什麼。
最後的記憶,是還沒等徹底斷氣就被裹上不透氣的塑膠袋,視線模糊,頭暈目眩,被埋在地底與其他孩子們一起長眠。
……
大概是上天眷顧,他帶着上一世的記憶重新出發。
這一次,他沒能改變出身,也沒能逃掉被送進三山的命運。
但齊必成早有打算。
他必須要走出去,不惜一切代價。
在三山基地的每一天像是機械式的重複,但兩世的同一天發生的事震撼至極,他不敢忘記。
明明還沒有到競爭最爲激烈的時候,眼前的和睦竟已經不是真實。
別看現在這些人尚且真情實感地爲同伴悲傷,卻有一個不能忽略的事實——他們本質上都是競爭對手。
誰都不想當失敗者,誰都有可能背地裏下狠手。
齊必成並不想過早地嶄露頭角,像9號一樣成爲衆矢之的。
好好藏拙,在最後的一年搏出位,纔是最優解。
所以今天,他救不了9號。
9號的屍體上蓋了白布,被安保擡走。
他垂落在擔架外的手,被夕陽勾勒出橙紅色的邊線,爲那失了血色的蒼白染上了些許鮮活。
像是太陽也眷戀不捨。
只是可惜,他再也無法與它明天再見。
齊必成看着他們走遠,暗暗握緊了拳頭。
9號的死是意外還是人爲,教習們懶得追究。
畢竟對他們來說,區區一個替補罷了,總會有新的補位進來。
但始作俑者是誰,祝星棟的人都心知肚明。
各方面都異常優秀的9號消失之後,誰的獲益最大,誰就有最大的嫌疑。
上一季度考覈成績發佈,9號又一次排在第一。
蟬聯四個季度,遙遙領先。
而比他們更早來到三山的2號,則第四次掛在第二位。
他沒表現出多麼在意,但宿舍裏的不少物件都申請了換新,想必是砸了不少。
2號這個“千年老二”的外號,早早地在祝星棟裏傳開。
但誰也不敢放在明面上面說。
只因2號來的早,教習們幾乎是看着他長大,平時對他也多有縱任。
況且祝星棟在很久之前就缺少了1號。
據傳說,也是2號搞沒的。
2號匆匆在馬場現身,趕上送走9號的最後一眼,目送他被擡走遠去。
連悲傷的模樣都不願意裝,任由嘴角肆意上揚。
他這兩天才完成鼻子的整形,鼻子上還固定着紗布,看樣子又怕牽扯到傷口,努力控制着臉部肌肉,笑起來顯得十分滑稽。
齊必成上一世目睹了9號的死亡,這一世便格外注意2號的行動。
衆人在馬舍等候的時候,確實只有2號向教習請假,說現在的狀態不適合騎馬。
然後消失了一段時間。
等2號再返回時,正好遇上9號牽着馬出來,他迎上前去問候了一番,順手摸了摸那匹馬,順着鬃毛一直到它嘴裏的嚼環。
再之後,9號就因爲被馬拖行,送了命。
果真惡毒,齊必成心想。
要說2號和那匹馬突然發瘋沒有任何關係,齊必成是不信的。
但這只是心證,他也拿不出任何證據。
更何況。
在這裏,壓根沒有人想要爲9號討個說法。
齊必成迎着那輪夕陽,臉龐被映得通紅,卻只覺得遍體生寒。
三山基地是他們殘酷的戰場,虐身虐心,下一次又該是誰難逃死劫。
一錦那邊即將面臨怎樣的苦痛,他亦明瞭。
可此時的他又能做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