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480章 闌珊(5)
    就在趙瓔珞紅衣劍舞、完顏昌拂袖離席的幾乎同一時刻。

    西夏皇帝嵬名乾順正伏在皇宮後的地磚上,虔誠地等待。

    在這一年的最後一日,這位夾在宋、金兩個萬里大國之間的皇帝,還有他治下那號稱二十萬帶甲之士的大白高國,似乎也終於到了做出抉擇的時候。

    火盆裏不住地發出陣陣難聞的氣味,間或還有骨骼爆裂的聲響——那是占卜的龜背正被火焰烤炙。王國的巫祝們飲下魔藥,在火盆前跳着令人難以理解的舞蹈,據說那樣他們便能與神溝通,看清未來的兇吉……

    只是這一次,他們已經禱告了太久的時間……

    就如這位皇帝,也在宋、金之間躊躇太久,無法下最後的決斷。

    突然之間,爲首的巫祝喉嚨裏發出詭異的聲響,整個人在一陣瘋囂的囈語之後便直挺挺地癱倒在地上,他只是擡起自己那雙被藥物浸泡腐蝕得黑漆漆的手,指着火盆、衝着嵬名乾順淒厲地叫喊:“神啓……那便是神啓!”

    說罷,這位大巫祝便莫名地暈了過去,無論周圍人如何推他、喚他,皆是徒勞……

    嵬名乾順遲疑地起身,活動了一下酸澀的肩頸,方纔望向那猶自燃燒的火盆,盆中龜背已然焦黑裂開,他着實是參不透什麼神啓……

    而自己的族弟嵬名察哥則要簡單粗暴得多——這位事實上統領着西夏兵事的親王早已不耐煩地站起來,一腳將那火盆踹翻,而後從中取出幾乎斷做兩截的龜背,冷哼一聲:“別喚了!一個裝暈的人,你們喚得醒麼!”

    他說着,又將那焦黑的龜背扔到地磚上,看着已經站起身來的皇帝,語氣上倒是恭謹了幾分,卻多少有些不滿:“——什麼巫師通靈、卜問兇吉?哪一次不是順着咱們的意思在妄傳神意?一旦咱們着實沒了主意,或者看不清結果的事情,這些人便開始裝神弄鬼……皇兄!這等沒有真本事的巫祝,咱們養來做什麼?”

    他說着,還上腳在那龜殼上踩了踩,靴子輕易碾碎了龜背,就與他征戰時踩碎的那些焦黑頭骨並無二致。

    周遭那些巫祝們幾乎是目瞪口呆地望着這一切,他們有些是實在太過錯愕,有些嘴脣翕動着,看來是想斥責這位皇家親王的瀆神之舉,只不過看了看人家腰間那柄刀,終究是覺得自己的信仰,或許沒堅定到能夠擋住這位將軍的刀鋒,所以最終還是默默地將臉埋在面具之下,退了回去……

    “胡鬧!”

    嵬名乾順瞪了自己這位族弟一眼,不過也沒有苛責什麼。他看了看還直挺挺躺在地上那位大巫,苦笑着搖搖頭。他一面着人端上大把的銅錢,送到他們的面前,一面又招來親衛,示意將這些巫祝們禮送出宮……

    待到全部的喧鬧塵埃落定,這位西夏皇帝方纔長舒一口氣似地看向嵬名察哥:“你以爲皇兄便想每次都走這麼一個可笑的過場麼……實是祖宗流傳下來的規矩太盛,每到軍國大事,必卜問吉凶。若只靠着這些龜背骰子,我們便能參破咱們這一族、乃至一國上下的命運,那又何苦去問刀兵?”

    嵬名察哥一愣,慌忙按着刀環視四周,卻見周遭早已被親信侍衛清空了閒雜人,只留下他們兄弟二人在這殿內。

    “宋人、遼人、金人……還有吐蕃回鶻、西域諸部,這天下怕是要大亂起來,咱們大白高國立國近百年,雖然一直在宋人兵鋒之下屹立不倒,卻難保這一次能獨善其身……”

    嵬名乾順背手向着皇宮深處走去,而他那位族弟會意,也是急忙跟上。

    “如何難保?”嵬名察哥有些奇怪地問道,“皇兄不是已決議聯金抗宋了麼?咱們與南面大宋交兵百年,還怕了他們不成?河湟之地支應不了大軍、不足爲慮,皇兄只要給我三萬兵馬,堵住橫山那幾個口子,宋軍來得越多,死得越多……剩下事情,無非如這百年來列爲先皇所爲,看着宋金廝殺出個結果便是!”

    “等個結果?”嵬名乾順聽到這裏,腳步爲之一緩,“察哥你打起仗來的確是一把好手,可這大略上,終究還是差了半着啊……”

    “恕臣弟愚鈍……”嵬名察哥連忙恭謹地低頭拱手。他雖然是西夏宗室裏的耀眼將星,這些年南征北戰,抵禦宋、金當世兩個萬里大國,可在自己這位兄長面前,總有一種被他算盡的感覺。這也是爲何他雖手握大軍,卻依然對自己這位兄長死心塌地的原因。

    而他的兄長也不與他賣關子,領着他向深宮走去,邊走邊說:“宋金之戰當決這天下歸屬,察哥覺得是也不是……”

    “是……”嵬名察哥當即點頭,沒有半分猶豫。

    皇帝看着他的樣子笑了笑:“——宋、金之間,孰強孰弱?察哥又以爲如何?”

    這一次,這位西夏第一名將思慮片刻,方纔慎重開口:“這……宋、金各有所長!只以兵事言,金軍大約仍略勝一籌。但……他們不是已經議和?據說互市、海商都搞得熱絡,咱們國中不少豪商大族看着那等生意都眼紅得緊,甚至也想着與大宋重開商路,向西面做些生意呢……”

    “最多是擺在明面上的兵馬還能略勝一籌罷了,暗裏實力,大宋可是一天強似一天!”嵬名乾順打斷了他,目光如灼,“其實,自大遼覆滅、宋金開戰以來,我之所以遲遲難下決斷,便是因爲這等關係。大遼垮得突然,咱們不過是因爲金軍兵鋒南下攻宋,方纔能偏安一隅……我大白高國,爲商路之始,西域鎖鑰,咱們這等重要的位置,那些大國但有餘力都不會放過!只有兩不相幫,坐看他們兩國交兵綿延不絕,甚至百年千年,耗盡全部的元氣,與我們來講方纔是最好的結果!”

    嵬名察哥仔細想了想,禁不住點了點頭,應了一聲:“皇兄遠略……”

    “可如今,局面又不一樣了!”嵬名乾順繼續道,“若說一年前,汴京之戰不是這般結局,宋金之間,怕是還有很大可能誰也吞不下誰,誰也滅不掉誰,只能這般僵局。但南面那位顧侯一戰傾覆十萬金軍,一切就都變了……別看金人放回那二位皇帝、宋人也放回了完顏宗翰,表面生意往來一團和氣,怕是背地裏都心存着再起戰端的意思。

    ——完顏家必然不甘心慘敗一場;至於那位顧侯爺,既然已把持了大宋朝政,怕也不是什麼善罷甘休之人……而且宋金之間,若以國力論,已然是宋勝金負的局面!”

    他這一席話擲地有聲,只叫嵬名察哥心頭一驚:“那皇兄……咱們如何還要與金人定盟?”

    “如今之勢,他們完顏家就算能擊敗宋人,滅了那位橫空出世的顧侯,怕是也元氣大傷,再也無暇顧及我大白高國……可若是咱們如今便站在顧侯那邊,落井下石滅了完顏家,你覺得……以那位侯爺的野心,十年之後這世上可還有咱們立錐之地?怕是待待宋金之間分出個結果,於我大白高國,便是滅頂之災!”

    他一口氣說完,二人也已走到皇宮盡頭。

    這位大白高國的第四代君王,等着侍衛親軍推開門扉。這時的興慶府,太陽已經西沉而去,天光暗淡,宮城之外的街巷上,治下的臣民早早地便已回到家中躲避塞外冬日的嚴寒,城中幾條長街,不過只剩一片燈火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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