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57章 夜宴(4)
    “是!”面對顧淵巨大無聲的威壓,李綱卻表現得毫無懼色。他點了點頭,而後直接對上了那雙鷹雎一樣的眼睛,“——顧王爺!金人敗像已露,老夫以爲,如今之勢,咱們便如當年對付西夏那般,順勢而爲,以國力壓垮他們即可!何必非要行險,在燕雲決一場國運?”

    “行險?”

    顧淵自然是聽出了李綱話語之中的弦外之音,知道這位李相公心底最隱祕的那點想法。這些讀書人,所謂擔心喫敗仗不過是個冠冕堂皇的藉口。私下裏真正擔憂的,怕還是那些在宋金戰爭中獲得了無上功勳的軍將們——當他們按劍四顧,發現視線之內已無一合之敵,這大宋,又該拿什麼滿足他們的野心?

    李伯紀是一位傳統的讀書人,學的是孔孟聖賢道理,今天既然到了這個位置,對於家國天下自然也有着自己的抱負。可是,面對這樣一個因自己的到來而發生劇變的時代,面對那些過去千年來都未曾出現過的新事物,這些被舊日聖賢書教導出來的文人,多少有些無法掌握、甚至無法理解世事的變化。而顯然,這位宰執之臣,並不希望這個帝國的運轉,向着不可知的未來走去。

    “如何不是行險?”李綱繃着一張臉,也沒有坐下,說起的話也多少有些犯忌諱,“咱們雖有汴京、西北兩場大勝,可宋金之間,兵馬依然相當。金人盤踞燕雲形勝之地,王爺起傾國之兵勞師北征、完顏家諸將以逸待勞,若是再有什麼萬一,老夫可不覺得自己能如王爺,再以幾百潰軍,成如今席捲之勢!”

    “李相公果然謹慎,”顧淵表面上卻依舊波瀾不驚,他笑着抿了口酒,像是思慮了一下,方纔再度開口,“……其實諸位相公的擔憂孤也是明白的,打了這麼多年的仗,雖然如今戰局翻轉,可真要說北上燕雲,諸位心底都是沒底,畢竟此前我朝幾次北伐都是慘敗收場嘛……可,百年燕雲,如今就在眼前,咱們難道因爲前兩次的慘敗,便不去打了麼?嗯?”

    他說着突然就冷下臉來,最後那一聲疑問,更是帶上了些許當世梟雄的猙獰意味:“就算退一步說,咱們不往北去,女真人就會乖乖退去?諸位難道不怕,他們回到北地養精蓄銳之後,會再度捲土重來?或者再激進一點,不管他完顏宗翰還是完顏宗弼,在內鬥出個結果,理順國內亂局之後,直接向咱們發起反擊,到時候干戈再起,河東、河北也是生靈塗炭,這就是相公們想要的結局麼?”

    顧淵說着看了看李綱,又掃視了一眼席間諸位相公,重重地嘆息一聲,幾乎是以教訓的口吻向他們說道:“女真,從白山黑水間崛起,吞滅遼國之後,依然還未完全走出茹毛飲血的部落時代。也就是這些年,跟着咱們腳步想要將自己裝點出些許文明的樣子來,可當他們立國的根基被咱們撼動,誰能保證,那些本就依仗着刀劍崛起的女真人,不會再做出什麼舉動,想要拼一場死中求活?

    諸位相公,遙想當年咱們收復汴京時,大家可都是紅着眼說要與女真人死戰到底。說……不管是十年也好,百年也罷,不滅金賊,誓不罷休。如何這才過了不到七年,明明勝利在望,卻一個個都不想打下去了?

    ——莫非是覺得我們宋軍打得太快了不成?”

    呂頤浩聽到這裏,心下一驚,睜開原本渾渾噩噩的眼,慌忙起身解釋:“王爺……李相公,他不是這個意思……”

    “我與李相搭檔多年,當然知道他什麼意思!”顧淵卻不耐煩地揮了下手,止住了李相進一步解釋,“只是有些事情、有些歷史,你們沒有見過,自然不懂……孤思量着,既然金人內部已然不穩,索性趁着這時候,打便打了吧……能將他們最後一點主力,按死在燕雲,總好過之後咱們深入北地,枕冰臥雪與他們廝殺!”

    他一語擲地,似乎是想要憑着自己巨大的威權,強行給今日這場宴席間的討論定下基調。此時,便是傻子也知道這場夜宴之後,這位王爺便會對北方使出一波接着一波的雷霆手段,而今日不過是先禮後兵,給這些當朝相公們打個招呼,叫他們不要有什麼其他想法,先與他一道掃平了燕雲再說。

    可偏偏,李綱這等剛直之人,還是硬着頭皮開口搶道:“金人內亂,固然給咱們可乘之機。但……王爺怎麼就能肯定,金人那邊不是裝出來的兩路不合?他們也有智謀之士、也曾名將如雲,難道不會以燕云爲餌,引咱們上鉤麼!”

    這位當朝宰執,此時已經徹底豁了出去,說起話來無所顧忌:“——還是說,金人如今內部勢若水火,其實並非全是完顏家那幾個權貴主導,背地裏還有外人在暗地裏撥弄風雨雷雲、在挑動他們,爲了決定性地解決燕雲,而後再攜此不世之功……”

    他說到此處,忽然停下,死死地盯着顧淵,目光如電。

    而身旁趙鼎、呂頤浩也一時間臉色大變,不住地拉扯着他,只想攔住他,讓他先落座席間。

    ——今日花船夜宴,請來的都是這個帝國的當權人物,誰能不明白這位李相的意思?

    尤其是顧淵在北面搞了那麼大的動作,總會有些蛛絲馬跡流露出來。這些上不得檯面的東西,大家諱莫如深,原本只待發動,而後所有人都把眼一閉,裝傻隨波逐流便是。誰知卻偏偏被當朝宰執,差點捅破這層窗紙!

    就連平日裏最爲沉得住氣的虞允文,此時都半站了起來,他幾乎是本能地摸向腰間佩劍,卻摸了個空,最後只得用問詢的眼神看向顧淵,沉着聲音試探了一句:“王爺……”

    宴席之上,唯獨顧淵是長舒了口氣的樣子,他此時已不再緊繃着身子,先是笑了笑,而後不輕不重地在自己案前拍了一下,看向李綱,微微一笑。

    “多謝李相公,給孤留了些顏面……畢竟,哪怕是酒後失言,有些話,一旦說出來,你我之間、如今大宋這還可維持的局面,可就回不去了。”

    此話一出,花船上原本緊張到極處的氣氛方纔緩和了一下。

    而那位剛直的宰輔,此時彷彿被抽乾了全身的力氣一樣,終於緩緩坐了下來。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面對顧淵,眼中波光一閃,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

    “老夫也多謝靖北王,明明權傾朝野,卻還勉勵維持着這表面上的文章。

    只是今日……該說的、不該說的,老夫今日都已說了出來!自靖康以來,靖北王與老夫雖政見屢屢不合,但在抗金之事上,大體還是一條心的,要不然,你我之間也不能走到今天。

    可是靖北王,拿下燕雲之後,你可還能斂得住你的刀鋒?可還能約束得了你手下的驕兵悍將?

    老夫如今之所以瞻前顧後,只是希望,不要讓這個涅槃新生的國家,被你那支強橫到沒有對手的軍隊綁架……最後再行安史故事纔好啊!”

    一語擲地,整條船上皆是默然。

    過了許久,方纔聽到顧淵幽幽地開口言道:“李相公的擔心,孤知道了。這裏也請相公們放心,只要孤還執掌着這個國家的權柄,便不會讓相公們的思慮成真,‘以下克上’斷不可能!

    可燕雲國戰之事,還需請相公們鼎力相助。須知如今之世,宋金兩國爭雄,勝者贏得一切,敗者,只能以自己國家、民族的骨骸滋養新的帝國。咱們歷經近七年的苦難和犧牲,方纔走到這一步,若是此時退了……”

    他說到這裏,擡眼看了下李綱,警告的意思不言而喻。

    “九泉之下,你我又有何面目去面對那些死在前面之人!”

    料峭春風,自南吹來,穿堂而過,掀起一片珠簾聲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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