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山河故宋 >第558章 夜宴(5)
    簾幕被風捲動的時候,發出連串清脆的聲響,完顏宗弼略微將目光移開一瞬,而後又移了回來,警覺地盯着面前那張精緻的面龐……

    他始終保持着跪坐的姿態,全身緊繃,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虎。這樣的姿勢,更方便他拔刀出鞘時用上腰間的力量,而他出刀的速度,在女真一衆宗室親將們之中無疑是最快的一個。

    女人披着件純白的狐裘,看着他的模樣,嗤嗤地笑着。

    不知怎麼,每次對上面前這女人,他就覺得自己在面對一條毒蛇。

    紅葉是她的假名,也是她的掩護。

    紅葉覆蓋之下,怕是毒蛇血紅的信子,同不知多少暗夜之中流淌的鮮血。

    “四太子已經出入我們這裏這麼多回,如何還如此草木皆兵?咱們左右還算是半個盟友,事成之前,當不必如此戒備吧?”

    女人朱脣輕啓,笑着,明知他從不飲自己這裏的東西,卻還是替他斟滿一杯茶水。

    她與其他人不一樣,見到這位女真重將,幾乎不怎麼叫他的封號,只管他叫四太子。似是有意無意在嘲弄他的年輕衝動,又似是在以這種特殊的稱謂,故意挑弄着什麼一樣。

    完顏宗弼從來不爲所動,他總是不解風情一般,冷着張臉,紋絲不動,手還總會放在自己那沾染了無數鮮血的刀柄之上,像是警告着這個可怕的女人不要離自己太近。

    “咱們如今合作,不過是互相利用!你身後那位王爺,是真心想要扶某上位麼?做些戒備,總好過到時屍骨無存還不自知!”

    他盯着女人的手,冷冷地說。

    “是……四太子與那位俱是謀國之人,不計譭譽,也要達成心底目的。若說真心……四太子最後選擇與我們合作,又有多少真心呢?”女人說着,自顧自地給自己斟上一杯香茶,意有所指,“四太子的手總是放在刀上,是想事成之後,殺人滅口吧。不過這樣也對,您是大金的末世之璧,要扶大廈於將傾之時,又怎能同南朝那位權臣合作,做這謀國的勾當呢!”

    她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戳中了完顏宗弼心底最深處的那點隱祕。這位已算不上年輕的宗室親將,只覺手心的汗一下子滲了出來。可面上,他卻還保持着鎮定,冷笑着應道:“你們這些契丹餘燼,竟甘願替宋人玩這些陰詭手段,難道真以爲顧淵那頭喫人不吐骨頭的惡虎能叫你們復國不成?”

    他說着,難得咧嘴笑了一下,居然稱讚起女人的美貌來:“某瞧着,你生得也不錯,不若事成後跟了某,總歸也能給你個側妃噹噹……”

    可他的面前,女人卻是波瀾不驚,淡然回道:“側妃?四太子說笑了,我已經老了,而且在這見不得光的地方待了太久,不似那些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怕是不能服侍您太多。何況——”

    她說着話鋒一轉,嘲弄地笑了起來:“我已經做過一次亡國之女,也不想再做第二次!”

    完顏宗弼臉色一沉,過了半晌方纔冷冷說道:“棋子還未落盡,乾坤尚無定數!”

    “這個自然……”紅葉也不和他爭辯,而是坐了下來,根本不理會面前兀朮臉色上陰晴變幻。

    她從懷中取出一份密信,遞給他,語氣平常,就如同歌女與恩客的閒談:“不說這些有的沒的了……與四太子聊聊正事吧。粘罕那邊也許這就日就要動手,他從北面私調的兩千甲士,如今就停在城北二十里處,他是大金勃極烈,調個幾百兵入城還是輕易可以做到的……”

    藉着搖曳的燭光,完顏宗弼瞥了一眼那封密信,見上面的確是粘罕字跡,也不知面前這女人是如何弄來的。

    “調兵之事某知道……雲內諸州兩千精騎嘛。但如今,燕京是皇帝行轅所在,大家都有所避諱,外城是某的兵馬和郭藥師那些常勝軍,內城交給了天子親軍戍守,他粘罕就算能混入個幾百人來,也成不了事,能有什麼用?”

    “幾百甲士,在燕京這種大城中翻覆乾坤自然不可能,可四太子,若是那些甲士只爲殺你一人呢?”

    紅葉笑了笑,起身走到完顏宗弼身後,雙手搭在他的肩上,只不過那一身冰冷的重甲阻隔了她這繞指柔情。

    “如今大金朝局,你同完顏宗翰早已勢如水火,你們二人,一人想要北歸休養生息;一人想在此決一場國運……從我這外人看來,兩條路都是賭,要麼在賭戰場決勝,要麼在賭南邊那位的決心。我一青樓女子,自然不知二位王爺誰對誰錯……可我卻知,你們二人之間,已斷無和解可能,四太子既然都肯與我們這些南朝鷹犬合作,又如何肯定,粘罕那邊沒有磨刀霍霍……”

    她一面說着,手卻一面順着肩甲,終於摸到了完顏宗弼的領口。

    可她未能得寸進尺,那位女真重將將他的手死死攥住。

    “粘罕……想要兵變?”

    這一次,完顏宗弼沒有繞彎子,將她一把扯到自己面前,藉着燭光,他清楚地看到女人手指和虎口上厚厚的繭子——這個女人,果然不似外表表現出來這般嬌柔。

    “不然呢?”

    狐裘掉落地上,她示威似地昂着頭,依然嘲弄地笑着。

    “容我提醒四太子,南面已經入春,留給你們政爭的時間可不多了?四太子若是還在猶豫,你那位堂叔……某些時候可比你狠辣許多!屆時燕京城中一夜血雨腥風,四太子五萬雄軍被隔絕城外,其中還有兩萬是拔離速將軍所領粘罕舊部,真要拼死一搏,以你府中那幾十親衛可擋得住?”

    “你們……你們在粘罕那邊也埋了人!”這個時候完顏宗弼也猛醒過來,強忍着怒意,掐着女人的脖子低沉地咆哮,“——顧淵此賊,當真歹毒!某真是瞎了眼,居然想要與虎謀皮!”

    紅葉被掐得幾近窒息,她拼命地試圖掰開他,可卻覺得那手如鐵錮一樣,讓她根本無從掙扎。最後還是完顏宗弼將手鬆開,任她匍匐在自己一身重甲上,劇烈地咳嗽着。

    “……便是……便是……兩頭下注,四太子又如之奈何?”紅葉平順了許久,方纔斷斷續續地說道,“——這大金註定只容得下一隻猛虎,就如這天下只容得下一位雄主!”

    聽着她的嘲弄,完顏宗弼霍然起身抽刀抵在女人光潔的脖頸上。

    “他們打算何時動手?”

    “就在這幾日吧,”紅葉無視了近在咫尺的刀鋒,冷笑着與之對視,“粘罕當會以皇帝名義宴請四太子,也許還會裝作討論下退出燕雲之計、也許什麼都不討論甲士直接一擁而上。可無論怎樣,結局都是一樣……四太子心裏其實清楚得很,失去了燕雲十六州,女真軍興十年,吞遼滅宋攢下的那口氣也就煙消雲散了,若想救你的大金,只能在此一戰!而那位王爺,願助四太子奪權,與他擺下堂皇之陣,決此乾坤世界!”

    “好……好!好!”

    完顏宗弼聽了先是愣了片刻,繼而冷笑着收起刀,將面前女人從地上拉了起來,上下打量着她,可目光卻好似越過她,投向千里之外的汴河之上。

    “——顧淵,足夠卑鄙,卻也足夠英雄!居然敢叫你這樣明明白白,將這無解陽謀攤開在某的面前……”

    他說着忽然彎腰,端起尚有餘溫的花茶,仰首一飲而盡。然後將茶盞重重地摔在案几上,衝着紅葉,目光狠厲:“那便如他所願!問這乾坤世界,將入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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