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54章 安樂不樂
    這怎能不讓他誠惶誠恐?

    “無論過程如何,你救了我是事實。我馬家有恩必報,有債必償,這是你應得的。好好養傷,好好吃藥,等身子好了,就上任去吧。”

    馬文才說。

    劉有助感激涕零,面上已經有了對未來的憧憬,似乎自己受的苦,和他所佔的便宜比起來,已經算不得什麼了。

    祝英臺看到劉有助這個樣子,鼻子又是一陣陣發酸。

    徐之敬已經“判”了他死刑,而破傷風的潛伏期確實是在兩到七天,那蛇叉後來她和馬文才撿走埋到了山裏,他們都細細看了,確實是斑斑鏽跡,還有許多可怕的污垢。

    被那樣的兇器所傷,即使不是破傷風,傷口感染也是個大問題。

    看着馬文才和祝英臺都在這,劉有助猶豫了一會兒,突然開口請求:“馬公子,祝公子,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能不能通融一番……”

    馬文才看了眼祝英臺,見她也是一臉疑惑,皺着眉說:“你說。”

    “我剛剛聽祝公子說,明日伏安就要被官差送下山去,他雖做了許多錯事,但昔日也曾照顧過我許多,他這次險傷人命,說不得要刺配三千里,以後能不能活着都要看天意,我……我想在他離開會館之前見他一面,不知可否方便?”

    劉有助大概也

    覺得自己是強人所難,說罷就紅了滿臉。

    “他現在是殺人兇手,我只是一介學子,學官是不會給我面子讓我提走這麼要緊的犯人的。而你傷成這樣,只能他來見你,不可能你去見他,所以你想要見伏安,難如登天。”

    馬文才一口拒絕了劉有助的請求。

    “伏安現在恨我入骨,即便我去帶他來,他也不見得會承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在路上再起殺心,我還要多費許多拳腳。”

    劉有助原本也只是想盡最後一絲希望,可馬文才一口拒絕,他也只能長嘆一口氣,不再求情。

    “他傷你這麼重,你又何必處處維護他。他這樣的人,今日能因嫉妒而對祝英臺投蛇,明日就能因你走得比他更遠而傷你,你都已經這個樣子了,還放不下這般無恥的小人?”

    馬文才也有些怒其不爭。

    “哎,伏安只是太過害怕罷了。他走到今日這一步,我也有責任。我作爲他的朋友,早已發現了他的問題,卻一直沒有盡到開解的責任。”

    劉有助如今還沒有恢復元氣,只能慢慢地說話。

    “我和他是同時進的學館,我有父母弟妹,年節時還能回家,也有家人送衣送食,噓寒問暖,他五歲喪父八歲喪母,在外胡混了許多年,入館之後便把學館當做自己的家,除了賣蛇,幾乎沒有出過學館。”

    “我們都離開學館的時候,他一個人留在館中,那是什麼滋味呢,不是伏安這樣的人,恐怕誰也不明白。他把上課的同窗當成了自己的兄弟姐妹,把助教和講士當做了自己的父母長輩,我們被同窗討厭、被講士批評時還能笑笑或自嘲一番,在伏安看來,被討厭和批評,就等同於家人對他的否定。”

    “他那般要強,想要大家都喜歡他,可他越是希望大家喜歡他,就越不得其法。在外人看來,他似乎處處掐尖冒頭,又喜歡欺負我,可我和他同窗數載,知道他只是想要大家都看見他,認可他罷了。”

    “想要別人認可,必須先做到足夠讓別人尊重。”

    祝英臺想起他的尖酸刻薄,不悅地說:“他那種通過貶低別人而獲得的虛榮,恕我不能接受。”

    “他是一個習慣用尖銳保護自己的人,但再刻薄的人心裏,也有脆弱的地方。對我們這樣天資所限不能再繼續往上的人來說,在西館裏的三年,幾乎就是人間最美好的地方。我們可以在這裏學習聖賢之道,穿着在外面絕對不敢穿着的儒袍,館裏給我們提供食宿,也不必爲一口喫食爭得你死我活,我們甚至不用爲館中做些什麼,以致於很多人到了應該離開學館之時,卻恨不得能夠繼續呆在這裏。”

    劉有助搖搖頭。“伏安已經不敢走出去了。學館安穩的環境讓他已經對這裏生出了歸屬感,如果學館的推薦成功,對於他來說可能是另一條路的開端,可後來這條路斷了,他原本所想的世界也就塌了。”

    “失去了推薦的資格,對我來說,無非就是必須要靠自己的本事出去謀生,這本就是我沒有入學館前就準備去做的事。但對伏安來說,外面的世界實在是太可怕了,可怕到根本邁不出那一步。”

    “我有時候想,天子設立五館,對於我們這種寒生來說,其實是一種殘忍。在沒有見過這樣的地方之前,我們像是惡狗一樣在世上捕食,並且將它當做理所當然,可胸中有了更多的抱負,見過更好的地方,原本的生活就成了讓人無法忍受的事情。”

    劉有助苦笑,“我有時幾乎要忘記了外面的殘酷,忘了也有種一年的地卻連飯都喫不飽的那個時候,而對伏安來說,離開學館就等於離開了自己的家,被推到完全未知的世界裏去。”

    “我明白那種惶恐,我在被告知朱縣令不準備用我時,也有一樣的恐懼,但我離開了學館,畢竟還有家可去,對他來說,離開了學館,就是末路。”

    劉有助對伏安的感情,是一種感同身受的了悟。

    “伏安把從此孤身一人的外面當做了地獄,他視祝英臺和馬公子的出現,是在搶奪他最重視的一切:那些在會稽學館裏曾得到的尊重、肯定、榮譽,都在一點點從他身上剝離,直到最後,連存在的痕跡都被抹去,再被狠狠地拋棄。”

    “我也不認同伏安的行爲,我也害怕有一天他會傷害我,可在他畢竟曾把我當成自己的兄弟,我們也曾有過一起憧憬能入官府爲吏,繼續爲同僚的日子。他在所有人眼裏都是個壞人,可我不怪他,因爲他太害怕了。”

    “害怕到不能看清……”

    劉有助摸着自己的傷口,心有餘悸。

    “五館並不是樂土,外面也不是地獄。”

    ***

    “劉有助是個大智若愚的人。”

    祝英臺望着緩緩飄過的白雲,感覺心裏堵得難受。

    “我很難過,馬文才。”

    劉有助的身體極爲虛弱,說了那麼多話後便很是疲憊。

    恰巧馬文才請來的醫者要給他換藥,兩人趁着這個功夫便離開了屋子裏,平復下有些壓抑的心情。

    “他還不知道自己可能會因風症而死,我們都裝成這種他一定沒事的樣子來哄他,真的好嗎?”

    祝英臺畢竟是個心軟的人,做不到馬文才的若無其事。

    “他早上還在和我慶幸,說幸虧傷的是他,而且他活了下來,伏安只用刺配三千里,不必因傷害士人而受腰斬的極刑,我那時差點沒忍住奔出屋去。”

    “我何嘗不是因爲無法承認他是個即將要死的人,才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爲他謀取前程?”

    馬文才第一次承認自己的軟弱。“他畢竟是爲我而傷,我心裏的難過,不比你好到哪裏。若他真死了,我會善待他的家人,除此之外,我也無能爲力。”

    兩人一時又是無話。

    良久之後,祝英臺捏着拳頭,狠狠地說:“劉有助說天子設立五館,其實是一種殘忍,我不認同。只有見過希望在哪兒的人,才知道往哪裏走。哪裏有那麼多伏安想象的康莊大道?人走着走着,總有絕路,有死衚衕,有拐彎,有岔道,在這時候總要有點什麼指路吧?學館不就是給所有人指路的地方麼?”

    “你啊……”馬文才無奈地笑笑,“你總是有各種理由。”

    “伏安是膽小鬼,不願用自己能力來獲得‘天子門生’資格的徐之敬也是膽小鬼,所以馬文才,你一定纔是能走到最後的人。”

    祝英臺在馬文才驚訝的表情中,認真地點頭。

    “肯定還有別的路走的。”

    她的心裏已經漸漸有了決定。

    徐之敬只說要一個天子門生的名額,沒說要誰的,從今往後,她將好好讀書,努力上進,哪怕再不喜歡,也要在會稽學館裏出類拔萃,做到和馬文才、梁山伯能夠並肩的地步。

    她已經求了賀館主給她重新安排場入科試,她看過馬文才的題卷,甲科的入科試,對她來說不難。

    天子門生的名額,她也會去爭取,等真到了馬文才要履行誓言的那一天,她就把自己的資格給徐之敬。

    反正她也不能出仕,什麼“天子門生”,對她而言就是個笑話。

    “你想去爭那個資格?是準備把他給我,還是準備把給徐之敬?”

    然而只是,馬文才就明白了她要做什麼。

    畢竟對於祝英臺這種太過單純的人來說,那滿臉的“我會好好保護你的夢想”,幾乎就像是直接告訴馬文才她想做些什麼。

    在祝英臺見了鬼一般的表情中,馬文才傲然地一笑。

    “祝英臺,你以爲我是誰?我怎會接受別人的施捨?”

    更何況還是一個女人的施捨。

    祝英臺沒想到馬文才居然能猜到她想什麼,又是驚訝,又是羞愧。

    她就是擔心馬文才不會答應,所以才準備偷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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