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70章 無人可依
    癡染是六年前來報恩寺投奔師叔慈苦的。他和小師弟不同,並不是從小就被師傅撿到,成爲的沙門僧人。

    癡染原本不叫癡染,只是一個沒有名字的乞丐,每天過着飢一頓飽一頓,還要捱揍捱打的日子,流浪於鄉間,完全不知道活着有什麼意義。

    直到某一天,他餓得奄奄一息,離死都不遠了,只好自己找到亂葬崗躺了進去,等着活活餓死。

    就在那個時候,他遇見了來亂葬崗超度死者的慈心。

    那時候的他是那麼年輕,從小就沒有過過好日子的他心中充滿了對這個世界、對這個世道的怨懟,聽見這樣的事情,也不過是嗤之以鼻。

    沙門自然可以收留無家可歸和想要出家之人,但即使是沙門,也不可能隨便留下人去,所以家中有家財的、能夠帶產入寺的,往往才被視爲優先收留的人選。

    他也想過一直流浪恐怕遲早會餓死,也曾想過託庇於沙門。可那時候天下到處都在打仗,軍戶也好,要服徭役運送軍糧、修建城牆的普通百姓也好,都削尖了腦袋都要往佛寺裏鑽。

    僧人們對來投奔的人像是牲口一樣的挑挑揀揀,像他這樣既不身強體壯可以幹活、也不能拿出什麼供養佛祖東西的流浪乞丐,自然是根本不會被看上一眼。

    連續試過幾次以後,他也就熄了這個心思。

    說是救苦救難,普度衆生,到頭來,還是和這個世道沒什麼兩樣。

    無非是將人分成三六九等,然後區別對待而已。

    直到他躺在亂葬崗裏,忍受着胃部傳來的一陣陣火燒火燎,閉着眼睛等死時,聽到了那連綿不斷的誦經聲。

    他以前從來沒有聽過別人誦經。

    他躺在微微凹下去的坑洞裏,扭頭看着那個僧人閉着眼睛,像是行走在自家屋子裏似得那樣一步一步的邊走邊誦着他半句都聽不懂的梵唱。

    沒有過等死經歷的人,不會知道眼睜睜看着死亡到來有多麼可怕。不光是悲痛絕望,更多的是對自己無能爲力的一種憤怒。

    在聽到這梵唱之前,死對他好像是個萬丈深淵,他站在那陰暗的邊緣,一邊戰慄,一邊又心膽俱裂地想要逃開,即使他對這世間再怎麼麻木,也沒有冥頑到對死活也覺不關心的地步。

    這屍骨遍佈、無人問津的可怕地方,對他帶來的是一種劇烈的震撼,彷彿一種完全無形的屏障,將他和這個世界完全隔絕了開來。死亡帶來的憤怒和各種負面情緒讓他只能看到黑暗。

    但這個僧人的到來,讓他看到了一線光明。

    原來,還是有人會在乎他會不會死的。

    原來,即使像他這樣連豬狗的價值都沒有的人死了,也會有人專門爲他們趕來,爲他們誦上一段經文。

    他那對世道的不公、對自己十幾年來度過的可憐又卑微的人生所產生的悲憤之心,都在這一聲聲的梵唱中得到了平復。

    他開始期待死亡,期待佛家所說的“來世”。他已經閉上眼睛,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好人家,在那一世,他要做個不愁喫穿、不會被人鄙視、不會被人打罵的有用之人。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死。這僧人救了他,給他起名“癡染”,從此以後,他便有了姓名,有了可去的地方。

    “你不該救我的,我都看到我要投胎的那個好人家了。”有時候,他們也會餓肚子,癡染會咂吧咂吧嘴,埋怨起師父救了他。

    這時候,師父會放下手中的經卷,笑着打趣:“你現在不是已經投胎到好人家了嗎?有哪個人家,會比極樂世界更加好呢?”

    “可是我現在餓着肚子。”

    “那是佛祖提醒你,‘勸人行善’的時候到了。”

    “師父……”

    “嗯?”

    “要不我把你化緣的鉢給當了吧。那個還值幾個錢。”

    “阿彌陀佛,爲師果真不該攔着你投胎啊。”

    他在這位可敬的僧人身邊待了很多年,但他一直都沒有作爲僧人的自覺。雖然他也化緣、上他通常都聽不懂的早課、揹着他喜愛的經文,可他一直覺得所謂“沙門”,和他少年時的“乞丐”一樣,只是人生中的一種選擇。

    成爲僧人與他,和乞丐與他,並沒有什麼不同。

    所以繼他的大師兄嗔染、二師兄貪染之後,他被師父也趕下了山。

    “去俗世中走走,以僧人的身份走上一遭,你就會明白乞丐和僧人究竟有什麼不同。愛染會繼承我的衣鉢,你若無處可去,就去東平郡平陸的報恩寺找你的師叔,他是我的師弟,會收容你。”

    癡染很長一段時間都認爲他師父肯定是故意把他們趕下山的。山裏喫的實在不夠,他們若是全部留在山上,肯定一起餓死。

    他是四個師兄弟裏最靈活的,他下山去,肯定不會餓死。乞討和化緣原本就沒有什麼不同,是他師父非要坳上一個道理。

    罷了,他下山,總比小師弟下山好。

    他那樣淚包的性格,下山會被嚇死的。

    抱着師父給的鉢,他一路邊化緣,邊搭路人的驢車騾車,慢慢的到了東平。在旅途中,只要有條件,他也會學着師父那般去給路邊無人看顧的野墳超度一番,或者給枉死或夭折的人家誦一誦經文,告訴別人他已經投胎到好人家去了。

    其實他不會超度,誦的經文,也只會《四十二章經》和《版若波羅蜜心經》。

    梵文可難記了,他能背誦這兩篇,已經是用盡了一輩子的腦力。

    可是慢慢的,他似乎明白了師父的意思。

    明白了乞丐和和尚,確實是不同的。

    可能是他天生賤命,就算找到了師叔,又被贊做“得道之人”,有了比山間那座小廟還要大的禪房,好日子也過不了多久。

    先是皇帝下令還俗,後來又有當官的三不五時的來搜刮。他不想還俗,師父讓他用僧人的身份在俗世裏走一遭,他還沒有走完這段人世,不想違抗師父的命令。

    所以他帶着自己後來收的笨徒弟躲進了這座佛塔,只有半夜無人的時候會偷偷溜下來,在寺裏年老僧人的接濟下帶些東西回塔果腹。

    善男信女們一有機會就會供養他們,他的師叔多年來教人識字、給人看病,早就結下了無數的“因緣”,如今,這一寺的人都受了他的因緣庇護,活到如今。

    直到今年年初,滅佛令下,一寺僧人全部被驅散,誰也不敢說那浮屠裏還藏着兩個人,癡染聽着外面絕望的哀嚎聲、大聲咒罵聲、以及被強行拽走的唸佛聲,知道能爲他們打開門封的人大概是不會再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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