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102章 危如累卵
    那侍衛首領也是御史臺的老人了,提起吳興太守不由得惋惜。

    “馬家父子都上進,他父親還算是個好官,只希望馬文才這次屯的糧,能幫他父親渡過難關吧。”

    聽到御史臺的人讚自己的父親官聲不錯,馬文才一顆心才真的放在了肚子裏。御史臺是寒門掌握的機要衙門,高門向來插不進手,所以他們彈劾、審查某個官員之前,除了皇帝,誰也得不到什麼風聲。

    他父親雖然做事沉穩,可這麼多年在吳興總有不妥帖的地方,又或者結下什麼仇怨,可既然御史臺說“官聲不錯,沒有過失”,那就算是肯定了他父親的政績,至少在關鍵性的問題上,不會被人抓到把柄。

    然而馬文才臉色還沒放鬆多久,陳慶之一句話讓他徹底白了臉色。

    “哪裏有那麼容易,耽誤了賦稅只是明面上的理由。”

    陳慶之幽幽說:“當年東揚州的刺史點了馬驊做吳興太守,絕對不是有什麼好意。要用其他人做吳興太守,必定是坐不穩這個位置的,但馬家和沈家是聯姻關係,馬驊父親在三吳之地又故交門生衆多,而沈家盤根錯節,和整個三吳都有複雜的聯姻關係。”

    “沈家子弟如果日後還想跟高門結親,就不能拉馬家的後腿,否則便觸犯了士族‘一榮共榮,一損共損’的逆鱗。所以即便沈家明面上怎麼不甘願,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不但不能和馬家對着來,反倒還要在明裏幫他,讓天下人都知道沈家對姻親的照顧。”

    “對朝廷來說,一方面不願意看沈家在地方上坐大,又出當年沈充人心不足伺機造反的事情,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沈家穩則吳興穩,所以馬驊繼任吳興太守,其實是多方博弈的結果。只是這樣的把戲用一次可以,再用就是把沈家當傻子,一旦馬驊離任,再也找不到這樣合適的人選,接下來的吳興太守,必定是沈家人。”

    “這麼說,馬文才即便湊了糧食給他父親‘足稅’,也不見得就能……”

    那侍衛首領一愣。

    “馬驊就是朝中釘在吳興的釘子,哪怕他政績再好,在東揚州找到合適的吳興太守人選之前,很難再升。甚至於他即便官聲不好、刑獄失當,有着這層關係,該州的刺史也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降職貶官都不可能。”

    陳慶之雖沒有什麼重要的官職在身,但他跟在皇帝身邊這麼多年,處理起草過的奏摺詔令也不知道有多少,對於這種政治上的“考量”最是明白,所以即便欣賞馬文才這孩子,也知道能扶他上進的長輩,絕不是他父親。

    得也沈家,失也沈家,說的就是馬驊了。

    “這麼說來,馬文才這般辛苦,甚至不懼危險陪我們去淮南,希望能在審覈官績中讓我們美言幾句,都要落空……”

    侍衛首領對馬文才印象很好,話語間有些替他不平。

    “難怪明明可以‘足稅’糊弄過的事情,馬驊卻四處借不到糧,也得不了上上的考評。料想即便這次‘足稅’了,也只是箇中上。馬文才才德都不錯,和建康大部分紈絝子弟不同,可見家風不差,若真是這樣,也太可惜了。”

    “你嘆他可惜,可人在棋局之中,又誰不是棋子?便是陛下本人,也有許多不得已的時候。一人之前程和一地之安穩比起來,孰輕孰重?更何況朝中也不是不知道委屈了馬驊,否則以他家的門第,爲何獨獨得了一個國子學入學的名額?誰不知道國子學出來就是要做祕書郎的,這便是給了馬家子弟在前途上的補償,讓馬文才可以脫離吳興官場的桎梏,到建康做官。”

    陳慶之頓了頓,納悶道:“就是不知道馬驊爲何沒送馬文才入國子學,吳興沈氏沒得到名額,難道是怕沈家有意見?”

    “那這麼說,馬文才只能博‘天子門生’的名頭,才能給馬家找一條另外的出路?可‘天子門生’的事好像連陛下都只是隨意爲之,沒見怎麼上心……”

    侍衛首領怎麼想都不容易。

    “看來馬家前路未卜了。”

    兩人都在談着別人家的事情,所以無論是惋惜也好,同情也罷,都帶着一種事不關己的冷淡,就如同他們自己所說的,“人在棋局之中,誰人不是棋子”,誰又會對棋子義憤填膺。

    可在樓上聽着的馬文才就不一樣了,他幾乎是捂着嘴怕自己因憤怒而發出聲響,渾身顫抖着聽完了這一切。

    那些他一直想不明白的事情,就這麼突然間豁然開朗。

    難怪他父親任上做了這麼多年,威望資歷都夠,卻遲遲不能升遷……

    難怪沈家明面上幫着他父親,私底下卻出過不少陰招……

    難怪沈家的子弟不在三吳任職,紛紛要去往他地,原來只要他父親還在,吳興地方官員裏就難有沈氏鄉豪的位置……

    難怪每次他說會振興馬家門楣,讓父親終有晉升之日,父親會露出那般複雜的表情。

    他卻仗着父母的寵愛,一力拒絕了國子學的名額,他到底有多讓父親失望?父親當時是懷着什麼樣的心情,任由他來會稽學館“一搏”的?

    可笑他還以爲給父親囤糧是盡了孝道,攀上陳慶之就是爲他日後的官聲留了“方便之門”,卻沒想到唯一破局的法子,卻被自己的自以爲是硬生生毀了。

    他閉上眼,眼前浮現着自己上輩子在國子學被嘲笑、被碾壓、被踐踏的一幕幕,那些即便是拼命追趕,別人的起點卻是自己的終點的挫敗感。

    是不是那些給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陰影,所以這輩子即便有了一點點理由,他就迫不及待的逃離了那個會讓他難堪的地方,還打着“天子門生”的名號?

    重活一世,他爲什麼還是那麼蠢!

    難道中人之姿,就註定格局有限?

    可他又能找誰教他?如陳慶之這樣眼界的先生,先不說身份相差,就天子近臣這樣敏感的身份,也不是他可以隨意拜師的。

    可那些高門貴人,有這般眼界的,又豈能看得上他這樣的次等士族?

    一時間,他甚至有衝下去向陳慶之求教的衝動。

    他不是對自己沒有信心,而是對自己父親的事情太過不甘。

    他父親是個好官,也是個有能力的人,否則也不會這麼多年來一直坐穩那個位置,連御史臺都說不出不好來。

    可就因爲這麼難堪的理由,他既得不到對他官績上公正的考績,又得罪了沈家和沈家身後的牛鬼蛇神,還要操心着進退之道,這難道就是他父親的“前途”,馬家的“前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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