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趣閣 > 人人都愛馬文才 >第155章 成人之美
    馬文才一進了屋子,祝英樓就把門關了起來。

    他倒沒有像之前那樣口出惡言,而是上前拉開了馬文才的衣襟,露出了半邊血肉模糊的肩膀。

    他自己動手的分寸自己知道,那一鞭子也許會讓人喫苦頭,皮開肉綻卻絕不至於,馬文才的傷口如今這麼猙獰,剛剛門口那老成的書生說的話大概是不錯,他之前受了傷。

    “你受了傷,那英臺有沒有……”

    祝英樓鬆開手,低聲問他。

    “嘶,沒有。祝英臺毫髮無傷。”

    馬文才按住還在冒血的傷口,嘶了口氣回答。

    看着面前英偉的青年,馬文才心中的感情是複雜的。

    馬文才和這位被稱爲“上虞英傑”的祝英樓並沒有過什麼深交,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

    前世裏,馬文才還沒前往國子學讀書前,祝英樓就已經在會稽郡少年成名了,馬文才那時在祝英樓眼裏,約莫就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而已。

    祝英樓和祝英臺的母親也出身士族,是山陰縣另一個莊園主之女,她結婚多年纔有這麼一個嫡子,祝英樓當然從小被寄予厚望。

    祝母出身的莊園並不十分有名,但也還算富裕,莊園在諸暨。莊園主生有兩子一女,女兒嫁到祝家莊,兩個嫡子,卻在莊主死後爭起了繼承人的位置。

    結果老二在飲食中下毒卻誤毒死了老大家的兩個嫡子,而老大在悲恨之下帶人封住門戶,一把火燒了老二所住的院樓,老二因此成了殘疾,老二家中的子嗣妻妾也沒有幸免。

    在如此殘酷的爭鬥之後,兩人都失去了自己的繼承人,老二更慘,這輩子都不可能有子嗣了。

    但這長子手段太過毒辣,又引起了莊園裏宿老們的忌憚,不願輕易讓長子如願,這商議來商議去,最後竟派人給已經出嫁到祝家莊的祝母送了信。

    信的內容倒不復雜,祝母的兩位兄長目前已經沒有了繼承人,但莊園傳承依靠血脈,即便是嫡脈的外孫,也比庶子或庶孫更爲正統。

    祝母所在的莊園希望能讓祝英樓承嗣,若祝母日後生了其他兒子,則祝英樓便繼承祝母家的莊園,另一個兒子繼承祝家的莊園,若沒有生出兒子,祝英樓則在兩位舅舅去世後,同時繼承外家和自家的莊園。

    這種好事,換了別人,一定高高興興的去了,可祝母先失其父,還未過多久孃家又遭此大難,悲傷痛恨之下竟氣病了過去,尚是少年的祝英樓接了外家的信件,嘲諷着“兩位舅舅這般品行,做我舅舅尚且不夠,還想做我的父親?”一口否決掉了外祖父家族老們的提議,拒絕了接手這個爛攤子。

    祝英樓拒絕了外祖父家承嗣的要求後,那座莊園就經歷了一場動亂,先是支持兩位繼承人的族老和家兵誰也不願服誰,而後莊園裏又有蔭戶和奴隸乘機生亂,想要逃莊爲民,這種莊園一旦動亂便是翻天覆地,到最後,祝英樓兩個舅舅死於動亂之中,連全屍都沒有留下。

    而祝英樓的外祖父、外祖母及其他祖先的墳塋更是被家中作亂的莊戶洗劫一空,白骨露於黃土之上,隨葬之物被哄搶一空,而家中的財庫和糧庫若不是有忠心的甲兵守着,恐怕也難逃一劫。

    所有莊園主的逆鱗皆是“莊戶叛亂”,莊園的根本在於莊中蔭戶和奴隸,在於“人口”創造出的價值,一旦有一座莊園生亂,附近各地莊園中懷有異心的佃戶都會蠢蠢欲動,更別說祖墳都給刨了。

    於是當時還未弱冠的祝英樓做了一件讓會稽郡震驚之事:他帶着祝家莊的家將和甲兵,歷經三個月之久,不但追回了外祖家中大半陪葬之物,還將動亂中動了墳塋的莊奴蔭戶抓了回來,在家中祖墳前做了“人牲”。

    莊奴和蔭戶都是莊園主的私產,即便是殺了也沒有人會管,報官也就賠其家人一些財帛罷了。

    可祝英樓替外家報仇殺的人不止一個兩個,會稽諸縣之中,便是最狠辣的莊園主聽聞此事也不禁動容,心驚於祝英樓的手段。

    祝英樓的外家經此一事元氣大傷,更可怕的是男丁幾乎已經斷絕了,庶子庶孫皆是得不到承認的。

    祝英樓經此一役,既爲兩位舅舅報了

    仇,又追回了祖宗的隨葬之物,狠辣的手段更是震懾了莊中其餘未曾生亂、卻心思活動的莊戶,再加上他身後有祝家莊做倚仗,這外家動盪之後的莊園和全部基業,最終就姓了“祝”。

    祝英樓外祖家的莊園那時已經岌岌可危,不少勢力等着瓜分這塊肥肉,祝英樓先是娶了大舅倖存的嫡女,自家的表妹爲妻,也算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了莊園,而後便將這座莊園當做了祝家莊的外產,頂着各方的壓力,將門戶又頂了起來。

    只是這時的莊園已經不能和動亂前的比了,祝英樓爲了不讓母親失望,也爲了經營好這處莊園,自那之後便經常來往與諸暨的莊園和上虞的祝家莊之間,連妻室也安頓在諸暨的莊園。

    所以莫說是馬文才,便是祝英臺,和這位兄長相處的時間也不算多。

    從祝母兩位兄弟的心計手段和處事風格上,也可以看得出祝母還在閨閣時便不會是什麼溫柔可人的角色,前世教養出的嫡女祝英臺雖然外表柔弱,其實性子之中亦有其母其兄的狠厲和堅持,否則也沒有後來求學乃至撞碑而亡的事情了。

    前世的馬文才一直在國子學裏求學,家中爲他定下親事時,他尋了好久的機會,才見了祝英臺一面,而和這位祝家的少主,更是隻喫過幾次家中安排的宴席,席間對他態度並不熱絡,但馬文才那時見他對其他人也不算熱情,便沒有多想什麼。

    再後來,祝英臺出嫁之日自盡於梁山伯墳前,他亦受盡冷眼侮辱,也曾前往祝家莊討要說法,可祝英樓一句“你不過是丟了臉面,我妹妹卻是連命都沒了”,便把他們打了出來。

    馬家被除士,馬文才之父丟官,他自己最後更是抑鬱而終,可祝家莊除了受到一些風言風語影響,實質上卻沒有任何損傷,莊園本就是自給自足之地,莊園主也不出仕,這一場鬧劇一般的婚事,最終只有馬家受了滅頂之災。

    照理說,面對這樣的祝家莊和祝英樓,馬文才應該是恨之慾死纔對。

    原本的馬文才也是恨的,他恨祝英臺,也恨祝英樓,更恨祝家莊。

    可偏偏在馬家牆倒衆人推時,動用財力、人脈從牢獄中將他父親救出來的是這位名義上的“大舅子”,在他母親哭瞎了眼時,爲他家請到名醫調養身體的,也是這位當初冷麪貼心將他趕出來的祝英樓。

    那時的祝英樓並沒有露出祝家的身份,只是藉着他家以前的門生故吏的名義,對馬家明裏暗裏的相助,否則馬家也不會接受這些“救濟”。

    這件事直到他前世抑鬱而死,魂魄飄蕩不定時,才赫然發現那些他心中感激的“援手之恩”,竟是來自於他最恨的仇人。

    祝英樓爲什麼會這麼做,是良心不安,還是隻是出於名義上的姻親關係,亦或者是其他,馬文才也不得而知,然而哪怕有天大的仇恨,有一件事卻是馬文才不得不感激的。

    他死後,他的父母痛失愛子,而他又是家中獨子,所以他父母的後事,其實都是由這位當時已經是祝家莊莊主的祝英樓操辦的。

    養老、送終,爲人子女應盡的責任,他馬文才一樣都沒做到,卻被另一個讓他視爲仇人的人做到了,馬文才心中的複雜,可想而知。

    更何況……

    看着祝英樓英姿勃發的樣子,馬文才心中莫名一痛。

    現在的祝英樓多大?

    二十五,亦或者是二十六?

    前世的自己見他時,他已經是成熟而氣度不凡的“大人”了。

    眼前的人掌握着幾千人的命脈,身兼兩家的未來,祝家莊歷代以來行事低調,這位祝英樓卻有着和祝家莊截然不同的鋒芒,再過幾年,他更是兒女繞膝,妻妾嬌美,日後的祝家莊越發強盛,即便是在江東也算是數一數二的豪強之地……

    祝英樓怎能不英姿勃發、氣宇軒揚?

    這是自己年幼時,曾經無數次在心目中想要成爲的樣子。

    一個讓父母驕傲的兒子,讓妻、子驕傲的父親,一個人人仰望而羨慕的對象……

    然而他的人生,在未及二十歲時便戛然而止了。

    他,至死都算不上是個“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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