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馬文才言之鑿鑿, 加之他的推斷
梁山伯竭盡全力回想着當年父親出事之前曾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年代已經太過久遠, 即使他記憶力驚人, 也記不得什麼,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
“我父親沒有特別給我留下什麼東西。”梁山伯皺着眉頭, “我家不是士族, 總共有的書目我都背得出來,絕沒有什麼士籍有關的冊本”
說着說着, 梁山伯眼神突然一閃。
他家的書都是從大戶人家裏借來抄閱的, 有些士族雖答應借書給其父, 卻嫌棄他寒門的出身, 從頭到尾也不曾會面, 只是隨他在書室裏抄書,頂多有幾個下人遞送墨, 若是他的父親在那時候發現了什麼
當年肯借書的士族不多, 父親都曾帶他登門送過謝禮, 從這裏入手, 何嘗不是一條線索?
馬文才原本也不是爲了刺探什麼,只不過是提醒他,梁山伯說沒,可表情卻若有所思,他也就從善如流地點點頭,沒再把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接下里的時間裏,兩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沒有再提起關於祝英臺的話題,在這種氛圍下,誰談起祝英臺和祝英樓,也確實是不識趣罷了。
馬文才考慮到原本該一路同行的祝英臺和梁山伯此時分開,善解人意的提出要派家人送梁山伯回山陰,然而梁山伯心中亂糟糟的,又有心獨自遊歷回山陰,便謝絕了馬文才的好意,甚至連馬文才送出的程儀都不要,就在祝英臺離開的第三天,也啓程回返了。
馬文才是太守獨子,又太久未歸,有心護送梁山伯回返,卻心有餘力不足,只能遺憾送行,只悄悄在梁山伯的行囊裏放了一小塊散碎金錠,數量不至於讓梁山伯惶恐,卻也足夠他藉此回返山陰。
***
半月後,祝家莊園。
“英臺昨天做了些什麼?”
正在對着鏡子被伺候着描眉畫目的祝夫人,看了眼身前跪着的婢女,語氣冷淡。
半夏已經習慣了每天早上如此,雖跪得腿部泛麻,表情卻越發恭謹:“啓稟主母,主人昨天起牀後喝了一晚雞絲粥,用了幾個銀霜卷,早膳完了就去院子裏逛了一會兒,中午用了午膳後小睡了會兒,然後練了練字”
“半夏,休要敷衍!”
祝夫人語氣突重,驚得那侍女畫眉的手一頓,頓時在眉角重重帶了一,使得祝夫人原本端麗的眉目顯得凌厲起來。
那侍女嚇得緊握炭重重跪下,整個人抖如篩糠。
同樣抖如篩糠的還有半夏,不過半夏一心爲主,硬着頭皮繼續替主子遮掩:“主母,主人確實沒有做什麼出格之事”
“那這個是什麼?”
祝夫人從桌角妝匣下抽出一封信,丟在半夏面前。
“你們以爲做的天衣無縫?若沒有我和莊主的指示,你們以爲能從莊子裏送出一片紙去?!”
半夏看到昨天托馬房小廝送出去的信居然出現在這裏,臉色變得煞白。
“什麼叫‘勿忘約定,速來救我’?祝家莊是龍潭虎穴不成?出去一趟,越發沒有樣子了。”
祝夫人倒沒有發火的,只是她語氣越平淡,半夏心中越是害怕。
“把信給英臺拿回去,叫她不要想別的了。莊主說了不准她再去上學,英樓又去學館替她報了病,那便誰也不能改了。再作妖,我就把她送到姑姑的別院去‘休養’,孤山冷清,想來也沒有人能替她送信。”
半夏從小生長在莊子裏,比後來的祝英臺更瞭解主子們的脾性,對於這樣的結果一點也不意外,只是祝英臺對馬家公子存着希望,總覺得他隨時會來“拯救”自己,便不肯死心罷了。
見主母一反之前睜一隻眼閉隻眼,顯然是不耐煩,要把話攤明白了,半夏心中倒鬆了口氣。
神仙打架,倒黴的總是他們這些小鬼。
“是,主母。”
半夏膝行上前,接過丟在面前的信,小心地塞在懷裏。
祝夫人也沒讓她立刻起來,只是看了眼銅鏡裏的自己,再看了看跪在地上冷汗如雨的侍女,似是心情又突然好了起來:
“眉毛這麼畫也不錯,人竟顯得精神些”
那侍女如臨大赦,臉上欣喜的表情纔剛剛浮起,卻聽得祝夫人話音一轉。
“只是伺候我這麼久了,手還是這麼不穩,還是得去練練。”她揚了揚下巴,“玉娘,掰掰她那隻手的勁兒。”
“是。”
那叫“玉娘”的卻是個體格高壯的婦人,聞聲立刻將侍女一鉗,那侍女一點哭叫聲都不敢發出,只用雙手緊緊捂住自己的口鼻,就這麼硬生生被玉娘子拖出去了。
bsp; 半夏又驚又怕,身上的汗涼了又幹,幹了又涼,兩條腿跪得猶如萬根針扎,可祝夫人卻像是把她忘了,描眉畫目、更衣佩飾後,從她身邊頭也不回的穿過,似是要出去。
半夏心中暗暗叫苦,將滿天神佛都求了個遍,希望有人來救她。
“主母,莊外三十里有客到!”
像是聽到了半夏的祈禱,院中的知客童子腳步輕盈的入了院,跪在廊下報信。
“女客?”
屋內的管事娘子出來問話。
報到這裏,大多是莊主或門生不好接待的貴客,比如說,官宦家眷,又或者其中有未嫁的女郎之流。
“是男客”
知客童子見管事娘子臉色不耐,沒等對方再問,面色古怪地和盤托出:“來客們說是‘祝小郎’的同窗好友,特意來莊上探病的。”
“什麼?!”
屋內一陣環佩之聲,祝夫人的身影已經步入廊下。
知客童子見主人出來了,連忙跪下,不敢直視祝夫人的面容。
“你說來者找誰?”
祝夫人眉頭緊皺,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漸漸升起。
“找莊中的‘祝小郎君’。”
知客童子頭壓得更低了。
祝英臺去讀書,對外對內都用的是去別院的名義。祝英臺的姑姑嫁入了高門,陪嫁的別院一直都是祝英臺在打理,祝英臺的姑姑性子古怪,莊子裏沒有男僕,所以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只是年前祝英樓匆匆出了一趟遠門,去了許久才把祝英樓帶回來,莊子裏已經隱約有了些風聲。
這知客童子負責送客迎客,知道的也比別人多些,所以那“客人”們派來的門人一說來意,他根本就不敢把話傳給別人,而是親自到主母院裏來傳消息。
祝夫人聽到“祝小郎君”幾個字就滿面寒霜,竟有些賭氣般冷喝:“什麼祝小郎君,就說不在,讓他們回去!”
“可是來的都是貴客”
知客童子臉皮子抖了抖,爲難地說,又向身邊的管事娘子遞上名帖,“主母一望便知。”
祝夫人接過管事娘子遞上的名帖,展開一看,眼神驚疑不定。
“山陰孔,上虞魏,吳郡顧,還有”祝夫人掃過名帖最上端的名字,眼神更加猶豫。
“吳興馬文才?”
吳興馬文才是誰?吳興豪族不是沈氏嗎?
知客童子都是熟背百家譜的,他不敢隨意謝客,也正是因爲名帖上所記的來客都來頭不小。孔、魏皆是會稽高門大族,至於那吳郡的顧氏,更是連莊主都未曾結交,至於吳興馬文才,卻只是次等士族而已。
可如今見主母的樣子,倒是對吳興馬文才更加重視?
這邊知客童子心裏一陣打鼓,那邊祝夫人權衡利弊之後已經有了決斷,和顏悅色地對知客童子說:
“你做的很好。這消息不必到處傳開,你懂嗎?”
知客童子連忙點頭。
祝夫人如今已經沒有心思和知客童子多言,只讓管事的帶他下去看賞,自己卻親自開始忙碌起招待“貴客”的事宜。
來人太過特殊,他們要訪的“主人”更是特殊,祝夫人只覺得頭皮都一陣陣發緊,心裏更是把祝英臺和馬文才罵了好幾遍,可爲了掩飾女兒的名聲,她心中再怎麼不悅,也只能咬着牙費力安排。
待她一回屋,只見滿頭滿臉是汗的半夏依舊直挺挺跪在那裏,面上更是厭惡:“還跪在那裏做什麼?沒聽到誰來了嗎?”
半夏哪裏敢應聲。
“還不回去換上男裝,跟知客人一起去迎接客人?莊子裏除了你,誰還認識這些郎君們?”
祝夫人一聲厲喝,半夏趕緊爬了起來,可一起身雙腿便劇痛,又“噗通”一聲重新跪倒在了原地。
“罷了,你們把她擡到英臺院子裏,路上替她活絡開筋骨。叫英臺”祝夫人頓了頓。
“罷了,我親自去英臺那裏一趟,免得她又故意弄出什麼枝節!”
半夏聽到馬家公子果真應約而來,心中又驚又喜,更喜的是那馬文才果然狡猾,知道自己一人來可能喫上閉門羹,竟將會稽學館甲舍裏身份最高的幾位士生也拉了過來,一起上門探病。
如此一來,主母和莊主不但不能閉門謝客,反而要好生招待,可一旦招待,主人“女扮男裝”的事情在莊子裏就瞞不住了。
“馬公子到底想幹什麼?”
被擡起來的半夏按了按胸口的求救信,心中暗想。
“還有主人”
想起才修過眉,又被主母強迫着穿了耳洞的祝英臺,半夏憂鬱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