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將軍！』一旁的兵卒問道，『那些曹軍民夫怎麼辦？』
『過來救我……』那輔兵什長似乎看見了石頭，『我，我命令你……』
忽然之間，石頭聽到了有人在呻吟，求救。
從來沒有。
石頭呆立半響，然後開始低下頭，四下看着。
面對不斷承諾，又不斷失言的渣男渣女，總是有一個從希望到失望，從抱怨到沉默的過程。
『民夫？』張繡擡頭望去，看見在猗縣之處，左一堆，右一羣的民夫，或站或坐，正在寒風之中瑟瑟發抖。
……
『收兵了！』張繡甩着長槍上的血，對身側的護衛說道，『讓那些跑遠的兔崽子都回來了！麻辣個蛋，這些兔崽子，一放出來就撒歡！』
大漢的百姓對於天子，對於大漢的整個天下，長久以來，是懷有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感的。
一名穿着一身甲冑的兵卒，站在他的面前。
沉默之後，便是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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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可血流成河，也不逃脫一人！』
另外一名驃騎兵卒走了過來，手中提着幾根長短不一，材質不同的棍子，都沾染了些血。
驃騎兵卒微微皺眉，『你打死的是誰？是什麼人？』
張繡大聲呼喝着，展現着自己的快活。
石頭下意識的哆嗦了一下。
石頭愣住了。
當然，喜歡殺伐決斷，是因爲天下苦『聖母』久矣，而這個『聖母』，並不是僅僅存在於小說當中，而是現實之中的道德綁架使人痛苦。
因爲大漢百姓的心，已經和大漢的官吏，不在一個頻道上了，話說不到一起去了。
就是那一名滿臉橫肉，凶神惡煞，每天張口就是上頭有令，閉口就是代表大漢的輔兵什長。
『我……我叫石頭……』
他不喜歡這些瑣事，可是他同樣也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以他喜歡或是不喜歡來作爲行事的依據的，而是應該不應該。既然碰上了，周邊又是以他爲長，那麼他就應該拿主意。
他之前聽到的對於他的評價，都是賤民，刁民，狗崽子，該死的廢物，下賤的泥腿子，聽不懂人話的牲畜……
『哎！誰會修理皮子？』
從來就沒有人誇過他……
馬蹄聲越來越整齊，越來越響，終至於變成了轟鳴聲。
『……』
變得沉默，並不是突然出現，而是日復一日積累的失望，當失望到一定的程度後，就只能以沉默來應付。
『嘖！』張繡皺眉，『按照流民條例先甄別！再做安排！』
張繡想起了斐潛之前跟他說過的話，想要當好一個將軍，必須要上馬會殺敵，下馬會管民。
他從混亂中擡起頭看去，看到了飄蕩而過的三色旗幟。
於是，現在的大漢百姓，不再去說了。
甚至對於官吏的好壞，也不再評價，因爲大漢百姓知道，沒有最壞，最貪，只有更壞，更貪，以前貪個十萬就瞪圓眼，現在沒上千萬上億都覺得少了……
山東之人，最喜歡談論民心。
因爲在曹軍之中，能穿一身盔甲的，都是曹軍正卒，甚至是曹軍什長以上的級別。
這些年來，他們收攏了幷州的流民，涼州的流民，河洛的，關中的，荊州的，連冀州豫州的流民也一樣都有……
這就像是婚姻。
石頭看到那個驃騎兵卒的眉頭開始皺起來了。
『一人偷懶，全隊受罰！』
他茫然四顧，然後纔想起老竈頭已經被殺了，被那些不是『害』人的人殺了。
『驃騎來了啊！』
這也是驃騎騎兵多年訓練出來的習慣。
張繡很興奮，他坐在戰馬上，意氣飛揚。在白波谷待的時間長了些，張繡就覺得自己像是肢體生鏽了一樣，現在衝出山谷來，直奔向南，方覺得這一方天地寬曠，頓時心曠神怡，心情舒暢，恨不得就此縱馬奔向天邊！
……
後方跟上的人，也會以短哨迴應，同時也是提醒再往後一些的騎兵注意……
……
『小兄弟好樣的！哈哈哈，沒事沒事，我看你這臉上還有舊傷沒好，到那邊去，對，讓醫師給你看一看……』驃騎兵卒哈哈笑着，拉着石頭走向了另外的一列，然後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是好樣的！』
因爲，死心了。
石頭低下頭，看了看，指了指那根原本屬於輔兵什長的暗紅色的短棍。
石頭默默的在隊列裏面走着。
早在斐潛沒有入關中之前，就已經在不斷的拓寬和修葺河東的官道了。
在河東之地上滾滾而過，向南而去。
之後的宋明，便是在一聲聲的地大物博之中迷失了自己，到了清朝更是動輒就是天朝上國云云，然後被一羣『蠻夷』轟開國門。
那麼爲什麼失望了，還能繼續在一起？
可能只是爲了家庭，爲了孩子，也有可能是暫時還沒遇到更好的出路，或者在積累離開的勇氣。
從臉上，一直燙到了心裏。
『啊？』
『我……我打死了個人……』石頭說道。他沒想過要說謊，他也從來都沒有說過謊。『在那邊……這血是他的……』
大漢民夫百姓在困苦之下，雖然依舊無法擺脫這些苦痛，但是會變得越來越沉默。
『是那個打我的……他之前拿棍子打我，我……他受傷了，在地上，我拿棍子打他……』石頭神志還有些恍惚，顯得有些呆滯。他想說的是，他殺了那個曹軍輔兵什長，臉上身上沾染的是那個輔兵什長的血，不是他的，但是他不知道要怎麼才能說清楚，所以沒頭沒尾的說得很是混亂。
他的力氣其實很大。
左腿挪一步，然後是右腿……
兵卒領命，便是很快的開始收攏那些曹軍遺留下來的民夫……
石頭他站着，茫然着，現在沒有人號令他，呵斥他，辱罵他，他反而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了。
當大漢百姓沉默着，對於大漢朝廷上下不再理會的時候，不是大漢變得多麼好了，也不是大漢百姓懂事了，而是大漢以及大漢的官吏，對於大漢百姓來說，變得不重要了。
他看到了那根暗紅色的棍棒。
斐潛沒覺得使用胡人的一些東西，或是改進一些胡人的器具習慣有什麼問題，更不會因爲其原本發源於胡人，就有什麼精神上的潔癖。
那是完全不同於大漢的旗幟。
在某些方面來說，他們所言，也有一定的道理。
爲什麼到了這裏，他竟然變成了好樣的？
『你叫什麼？』那驃騎兵卒問道。
場面依舊很亂，但是這種混亂，卻似乎多了幾分的生機，少了幾分的呆滯。
可是現在，大漢百姓不會去找官府官吏了，也不再說什麼抱怨的話，而是變得越來越沉默了。
大漢將來怎樣，地方官吏是誰，都做了什麼，已經懶得知道，懶得過問了。
石頭呆呆的盯着那個大拇指，然後忽然之間，感覺到心中發酸，眼眶發熱，『我……我我……』
他緩緩的邁開腿，下意識的往前走去，卻沒有意識到他跟隨的，已經不是原本大漢的旗幟，而是那一面在空中飛舞着的三色旗。
『來，看看，你是用那個棍子打的……』
『別過來啊……』
然後便是一小隊的驃騎人馬，衝了過去，旋即那些曹軍兵卒，便是噗嗤噗嗤的倒了下去，其餘的便是丟盔棄甲的四散奔逃。
他熟悉這個表情，他心裏想着，壞了，完了，我要死了……
馬蹄如雷，聲震四野。
總之，當大漢百姓變得越來越沉默的時候，大漢官吏還以爲自己很了不起，按着蓋子覺得聽不到聲音了，覺得四周清淨舒爽的時候，往往並不是什麼好事。
一切都顯得有些不同……
『他原先是管我們的……之前他也用這根棍子打死了我弟弟……又打我……我，我是……』石頭結結巴巴，試圖努力說清楚之間的關係。
『大幹苦幹一百天，再創大漢輝煌！』
『管他們……嗯……』張繡原本不想要管這些民夫之事，但是話說了一半，便是停頓下來。
『有受傷的排這邊！』
驃騎兵卒說着，揮動了一下手，似乎向某個人發出了一個指令。
河東之地，是斐潛的老巢。
血濺了起來，濺到了石頭的臉上。
『都是關中人害的……』
華夏，從古以來就是融合的，發展的，外擴的，停下腳步的華夏，就像是停止奔跑的騎兵，將失去其活力，也會喪失戰鬥力。
用礦渣和石板鋪墊的官道，既平整又不易損壞，現如今即便是在夜間奔馳，也不用擔心看不見道路一頭衝進溝裏面去。
當驃騎人馬呼嘯着，奔騰而來的時候，在猗縣的曹軍民夫都呆住了，然後轉眼之間便是轟然而散！
『沒有大名麼？』
『沒，大家都叫我石頭……』
『哈哈，我們有好多人都叫石頭！』那驃騎兵卒笑着，將石頭帶到了另外一隊之中，『我以前有個朋友就叫石頭……叫石頭的都好，都是好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