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羣中正面柳家軍的時候,許宣着實有點害怕到牙根發癢。他沒有直面到錦衣衛抄家封府的樣子,卻是在客棧見到過柳家軍協同錦衣衛把許氏家丁發配的隊伍。
許氏一族斬首他不敢去,也不能去。想來想去,心中那點意氣終究難平,最後折了中,在囚車路過客棧那日,在窗口戳了個洞,偷着那像燭火一般大小的縫隙,抿緊了脣看家中幾代老僕被苟在囚車上,被看熱鬧的百姓丟着菜葉雞蛋。
他只看了三眼,就再也不敢多看。只是三眼,他剛壓下的怨和憤就像是乾柴遇火,嗖地着了,燒得他渾身難受,恨不得把心從胸口挖出來,叫它不要再痛。
“是高伯麼。”
許婷的聲音帶着幾分淚意,許宣望了望妹妹的臉,長長嘆了一口氣,上前揉了揉她的臉,擠出了幾分笑:“不要多想了,我們現在自身難保。”
是的,他們自身難保。
許宣直直地立在人羣中,看着那柳一穿着一身灰色的袍子,臉上帶着幾分笑意坐在馬上,一臉親和地和周邊的百姓打着招呼。
閉上眼,心中邪火剛起,許氏的聲音就又會在耳畔迴盪,把他所有的蠢蠢欲動澆滅:
“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報仇,不要還家,也不要地下的富貴名聲,只求你和娉卿不要太早下來見我和許博柳。”
“走吧。”
許宣抓過許婷的手,轉身往着原先測算好了的客棧走去。凌流咬着脣,一言不發地跟在他身後。
許家絕對不可能是反逆,當今朝廷扣給許家的罪,許宣一個都不認。他雖然並未操手家中的事務,但是並非一無所知。
聽說這次拿出證據的是現夕洛城的城主王堯武。
許宣咬牙切齒地念了幾遍他的名字,最後卻只是脫力地閉上了眼。他現在什麼都做不成,這夕洛城城主,他幼時便聽過他的威名。聽說原先是一個雖然勢利而眼高於頂的人,但是好歹還算有着幾分人情味。但是自從他胞妹王杏眉離家出走不見了蹤跡以後,人便一日比一日變得乖張無情了。
江湖話本傳聞裏,夕洛城一直都是一個神祕而詭祕的存在。許宣幼時讀書談到過夕洛城,許氏還笑着和他打趣過幾句,說夕洛城可是有着鳳凰守着,是一座不管多少魑魅魍魎都無法肖想的聖地。
彼時他剛從先生家中回來,見許氏那麼說想也沒想回了一句:“那我們京城還是神龍守着呢。”當時許氏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他是至今難忘。
許宣原先雖然並不信世上有鬼,但是也不信世上無鬼。他從小做事便有章法,極爲自信,認爲鬼神神佛之道是懦弱者逃避現實的藉口。比起藉助虛無縹緲的鬼神,他更相信自己。
可如今,家破人亡的恨一時間讓一路一帆風順的許探花有些迷了心智。有時一人枯坐在房間,出神地看着陰影之時,陰暗的想法難免浮出。他會剋制不住地希望世上確實有着勾魂的厲鬼,照着報應不爽勾走害他全家的賊子性命。這請鬼若是要予代價,他願意用自己全部去換。
但也只是想想罷了,如果他都沒了,誰來照顧他的小妹。
這次北上除了想要逃脫盤查不休的錦衣衛,還有一個目的。許宣想去翠峯書院尋他的先生。
許宣能夠走到現在,除了天資聰穎,自己努力外,給他啓蒙的導師功不可沒。他三歲時便師承門下,拜他做了老師,一路下來,老師雖然不算對他視若己出,但也算得上關懷備至。
他從小事開始學習,從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學做人爲兄爲子,詩歌文章,禮記經書,沒有一樣不是老師操心過的。
父親教他做人無愧於心,浩氣長存。母親教他做人快活肆意,俠字不忘。老師教他立地爲人,以身作則,遇事心存仁義。三者都是許探花至今爲止的頂樑柱,這次逢變三柱砍了兩柱,少年人臉上裝得倔強,心裏卻是實在空得發慌。
遇到柳一的那夜,許探花在牀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最後敗給了心中的浪濤翻涌,翻身開窗飛上了屋頂。
誰能想到那屋頂早就留了客,見他翻身上瓦,一雙黑目望了過來。
屋頂上早就坐了個青衫客。
許宣下意識心中一顫,卻在一個呼吸之間把膽怯和戒備藏入了胸中,迎着皎皎明月朗聲笑道:
“今夜月色醉人,許某本想就清風作伴和月討碗酒喫,誰想到已有識雅意的兄臺與夜作陪,不知”
那青衫客還沒等許宣把話說完,便站了起來,幾步走到了許宣面前打斷了他在心裏打好的腹稿:
許宣對着月色看了一眼林青,除了那一雙乾乾淨淨像是清水洗過的眸子外什麼都沒看出來,遂不矯情掀衣在林青身邊坐下。
“多謝林兄。”
林青看到許宣坐下,也不知從哪裏又摸出了一碗酒,帶着幾分笑意抵了與他,就再也沒有開口。無論是許宣的開頭便未告知的姓名,還是他深夜上樓的緣由一概不問,只是悶聲喝着酒,偶爾回頭望許宣一眼,眼裏也是如泉見底,純淨得透出了幾分溫柔。
他不問,此時其實便是最大的寬容。許宣抿了一口酒,和林青兩個人一言不發在屋頂過了一夜。等到第一線晨光從地線亮起,林青一拱手和他拜了別。許宣又在屋頂喝了幾口風,這才翻身回了自己房間。
他這幾日夜夜噩夢,便是入眠也未得安穩,每次醒來總是頭痛難忍。昨夜在屋頂吹了一晚的風,喝了一夜的酒,精神竟然比往日要好上幾分,連帶臉上消失了許久的笑意也跑了回來,讓許婷又掉了幾滴眼淚。
“看到哥哥你總算笑得出來,我心裏總算是好多了。我許娉卿現在在世上只有哥哥你一個血親,是不能再丟了。前幾日你哭裏帶笑,明明難過卻還要擠出笑來,讓我看了心裏就難過。”
許宣重重嘆了一口,上前揉了揉許婷的發,揉散了她頭上的瓔珞髮簪。許婷卻是不再像以前一般嫌棄或是埋怨,反而就着他的手順勢蹭了幾下,臉上透出幾分依戀和痛楚。許宣順着她的目光往下看,見她盯着自己腰間的玉佩發着呆,瞬間就明白她是在想那已經死在牢中的父親。
“娉婷,會好起來的。哥哥一定會保護好你的,讓你平安長樂。”
被他一把攬在懷裏的許婷顫了顫,一把回抱住了他,卻是沒有再哭出聲。
柳河縣實在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許宣在幾次出去打探,被奇怪的人搭訕逃脫推卻後,得出了這個結論。
不知怎麼,這幾日柳河縣上全是各種奇奇怪怪的道士和尚,江湖人士。許宣走在路上,平白無故就被道士和尚看上了眼,連着幾天都有人追在身後要他出家修道入佛。許探花莫名其妙,溫言推辭,誰料那些道士和尚卻是愈演愈烈,後面幾個竟然直接對着他摸上了手,摸完一副見了金子的樣子纏着他不讓走。
如果不是知道柳一向來不喜歡這些禿頭和算命的,許宣都要懷疑自己已經敗露,對方抓他之前還想羞辱戲耍一番。
又推脫過了一個糾纏不清的和尚,表明了自己無論如何都不會出家的意向後,許宣找了棵小巷深處的花樹,躲在了樹幹後靠了上去。然而還沒等他緩一口氣,就聽到了一聲壓着揶揄的笑。
這聲笑很輕,本來許宣應該略過的,但是不知怎麼他就是聽見了,還下意識地循着笑聲望了過去。
不知何時,那小巷深處已立了一位身着白衣的少女。那女兒郎通身雪白,本該鑲玉戴花的頭上只有一條白色絲帶束着。一片素意的白裙不知是什麼布裁成的,日光下似有霞光涌動,稍長的袖尾垂在身側,隱隱約約地似乎繡着祥雲的銀邊。一般女兒家要戴的瓔珞翡翠,她身上一星全無,寡淡到了極致。
但是她生了一張極好的臉,硬生生便把那一身孝素穿出了仙意。兩道峨眉下最出彩的那雙眼睛微挑,眼尾泛着紅,似乎是抹上的胭脂做了眼妝。
見他望了過去,那白衣少女臉上的笑意濃了幾分:“公子很受那紅塵外人的歡喜呢。”
“錯愛。”許宣被少女噎住,半晌吐出一句。
他不知少女從何時開始看起,但是他窘迫的樣子入了眼怕是鐵板釘釘,一時間便有點不如何面對。許探花雖然風流倜儻,能言善辭,但是窘態頻出後再被堵着這事卻是第一遭。如果眼前的白衣人不是個女兒家,他怕是早已甩上幾分多日來攢下的眼色和鬱氣。
見他神色尷尬又不欲多言,少女似乎是領了意,但是卻不罷休,臉上盈着笑意問道:
“相逢即是有緣,不知公子師承何處,姓名可否告知”
今日出門一定是沒有看黃曆。
許宣揉了揉眉頭,本想胡篡一個姓名,卻在再次擡頭看到少女的臉時一懵。腦內一閃後,幼妹在家中與他打趣玩鬧時講的話本浮現其中,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許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