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難怪她和師父都沒注意到。
“快,拿水過來。”
杜衡之撒了繮繩,半跪到地上,將那草蔓匆匆翻開,因不知他傷到了哪裏,遂也不敢輕易搬動。
薛千這纔看清楚,怪不得草蔓全都粘在他身上,原來是由血凝固了,草蔓黏到了血上,才附在身體上的。那人蓬頭垢面,面色蒼白,嘴脣乾裂,看樣子,年紀還不大。
她忙從馬身上取過水來,遞給師父。再次端視眼前這人,還有呼吸,手腳也都是熱的,或許是被日頭曬的也說不定。臉上沒有半分血色,身上的破布衣裳大半都被血跡沾染,五官經清水沖洗過後,仔細看去,倒是十分清俊。
這個少年,怎麼淪落到此的?
看他那帶血的衣衫和蒼白的面容,一白一紅相交映,如閃電般在她腦中飛過。薛千隻覺得有些頭暈,記憶裏那個少年的面孔在眼前放大,回憶伴隨着心痛呼嘯而至。
她閉了閉眼。
“薛千,薛千。”師父的喊聲將她喚起,在她肩上用力按了一把。
薛千打了個冷顫,睜開眼來,見到師父矍鑠的眸子緊盯着自己。
“你怎麼樣?”
“我沒事。”她重新聚焦,眸光變得清定,“師父,快救他吧。”
杜衡之點點頭,再去看那昏迷的少年,摸其脈搏查其傷勢後,將百靈草嚼碎抹在他傷口上,對薛千道:“把馬牽過來,我們帶他回去。”
……
竹屋內,飄着飯香,桌上也擺滿了青菜米飯,還有新鮮的剛摘的果子。可是,誰也沒有心思喫飯,都聚集在內室觀察牀上的少年。
破爛的衣裳已經被換下,秋生拿着溼毛巾一遍遍擦着他的臉頰和脖頸,其餘地方已被師父擦過。杜衡之包紮完他的傷口後,又吩咐秋生去廚房熬藥,這才讓薛千把水碗端來,坐在牀邊餵給他水。
“師父,喂不下去,他不喝。”薛千有些着急,回頭看師父。
那少年的嘴脣是溼潤了,恢復了一絲血色,然水喂進去又流出來,卻怎麼也咽不下去。
杜衡之上前來,一手托起他的脖子,兩根手指輕輕捏住他的兩腮,示意薛千再次喂水。
這次,少年倒是順順利利嚥下去了。
“師父,他到底怎樣,身體有無大礙?”忙活了一陣後,二人都累得半死,薛千將水碗放到桌上,回到牀邊問師父。
“他傷的是左肩,且利器是從後而來,別的倒無大礙。只不過失血過多,又因長途跋涉極度缺水才昏迷的,療養幾日便會無礙。”說着,杜衡之不由看她,笑問,“怎麼,教了你這麼多年,你還不會看病?”
“我……”薛千臉色有些發窘。
會是會,但是在您老面前,我哪敢賣弄。
再說了,這些年她一直苦練曲藝,醫術方面是真沒多注重過。大病小災的尋常大夫皆能治好,碰上難治的,來找師父就是了。反正她又沒想着行醫救人,她要的是出彩,當今盛世,唯有曲藝文采,纔可揚名。
“該學的不學,不該學的亂學。”杜衡之冷哼道,負手而立。
薛千心中一沉,低着頭沒作聲。
“我問你,方纔絆倒,你是怎麼穩穩落地的?”
“……”
視線裏,師父的腳步在漸漸靠近,那雙腳立到她面前,停住不動了。
這麼多年,她偷偷看師父練劍,私底下拿着小竹子練武,師父不會不知道。可從未像今天這樣,當着她的面質問她。
……
“師父師父,你這麼厲害,都教給我吧。”飛檐走壁,凌波點水,記憶裏那個身影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將她看得眼珠子都掉了。
也只有眼前這個男人的奇絕身法,能讓當時的她暫時忘了恐懼,忘了憂傷,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新奇古怪的事物上。
奇形怪狀氣味各異的藥草、管絃絲竹一奏即成的樂曲、輕功如燕劍法如雨的身手,都如一張巨大的網,將過去的歲月隔絕在網外,那些朦朧零碎的片段漸漸飄遠、飄遠,眼前只剩下這個男人和他的女兒。
“教你可以,念你年幼,就不收你束脩了。”男人道,“但有個條件,你只能三選其二,最多了,不能改變。武功樂理醫術,選哪個?”
“我選——”
“等等,醫術是必須的,剩下兩個,選一個。”
“爲什麼?”
“你想想,我首先是個大夫,你成了我徒兒,將來卻不會行醫,這說出去豈不讓人笑掉大牙?丟人丟人,你不嫌丟人,我都嫌丟人……”
“那……”她咬着脣,低頭看看手裏的陶壎,抉擇了好久,“那樂曲吧。”
男人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會些武功可以,”眼前的聲音響起,“但記着,學武不是爲了傷人,更不是爲了揚名立萬受人擁戴,而是爲了自保。最重要的,是修身。”
他頓了頓。
“你明白嗎?”
薛千點點頭。
“爹,爹,我們先喫飯吧,藥還熬着,我都餓死了。”秋生總是人未至語先到,指着堂屋的飯菜,“……都涼了。”
因這陌生少年的出現,杜衡之回京的日子只能往後拖一拖了,原本計劃翌日就走,這回總得等那孩子醒來再說。
而且,他總覺得,那孩子出現的……有些不是時候。
所以當他在飯桌上說起時,薛千下意識問了句:“那我這兩天能住在這裏嗎?”
說完,和杜秋生一同擡頭,充滿期待地望着杜衡之。
總歸決定要帶她一起去了,又何必來回折騰再回到嵌雪樓呢?黃麗娘那邊,她自會打理妥當。而且秋生平日一個人讀書寫字,也太過寂寞,早想着有人能陪她了。
杜衡之大口嚼着飯,過了好久才道:“隨便。”
秋生正欲大跳,又聽父親道:“不過只能一晚,我看這孩子最多睡上兩天,咱們三天後就能出發了。走之前,你還要再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