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几上沸水煮開,白色的水珠連珠似的一個個受熱破開,一個帶着軟角襆頭、看上去四十幾歲的老醫師正跽坐在蒲團上,優哉遊哉的煮着茶,看着手下的人忙來忙去,他得意的捋了捋鬍子。
隨手留出一瓢湯來,用竹夾攪動釜中的水,正往裏面撒些茶末,忽聽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直震的他手一抖,茶末盡數撒在了案几上。
從裏間氣沖沖的走出來,便見大廳正中央躺着一個男人,穿着一件半舊不新的褐衣長袍,此時正躺在地上抱着自己的徒弟的大腿痛哭。
徒弟一見是自己,忙求救似的作揖:“令公”
男人聽見是呂仕來了,才停止了他的死纏爛打,拍拍身上的灰塵,倔強的一拜:“求令公垂憐”
呂仕冷笑。
但看他如今這番冷靜的姿勢,全然不似剛剛的狼狽,反而一種貴族子弟的優雅鎮定,心中更是火大:“桓修玉你沒錢,就是去宮外找醫師,人家也不會給你弟弟治病,更何況這是在宮裏”
桓修玉擡起頭來焦急的看着呂仕,那張俊美無暇的臉幾乎晃得呂仕頭昏眼花:“只要令公開恩,日後奴婢開了月錢,一定會還回來”
說完噔噔的磕了三個響頭。
呂仕嗤笑:“就你,還月錢你月錢多少,你可知你弟弟的病要你幾十年的月錢”
旁邊看熱鬧的人卻只是搖頭,其實他們大約也知道,呂仕一直不太喜歡桓修玉,這纔是他不願施捨他一點藥的原因。
劍眉微皺,桓修玉依舊直挺挺的跪在那兒:“令公倘若不開恩施捨奴婢,奴婢便要在此長跪不起。”
他脣色發白,額上掛着汗瀑布,青筋猙獰。
“哼,你願意跪我也不會攔你”
揮袖,呂仕這便扭頭走了。
桓修玉就這樣看着呂仕走的越來越遠,他奮力想站起來故技重施,大不了拖住呂仕不要他走,只要能救他的弟弟
修延一念及他還昏迷不醒的弟弟,桓修玉身子一震,努力着終於站了起來,然而起身太急,他只覺得眼前一花,瞬時就倒了下去。
“這位郎君”
清冷的聲音,額上有些涼意他下意識的擡手去觸摸那冰涼清爽。
睜開眼睛,首先看到的是她一雙微蹙的如黛春山,那眉宇間淡淡的哀愁,隨着她的眉形斜斜飛起,就像是高山上初起的晨陽,又像是瀰漫的霧氣,在凜冽的寒風中呼嘯着就鑽進了自己心中。
袁大娘看着桓修玉有些呆滯的眼神,不禁有些擔心,試探性的問他:“這位郎君,你沒事吧”
桓修玉回過神來:“多多謝這位娘子”
竟發現自己是躺在她懷裏的,便趕緊起身來。
只聽身邊有人恭恭敬敬的喚道:“大娘。”
桓修玉一愣,卻見這一聲大娘之後,奚官局幾乎所有的人都恭敬的朝着身邊的女子行了一禮,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大娘”
大娘在這大明宮中只有一個女子纔會被這麼多人如此恭敬的稱呼。
桓修玉正愣着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前便立了呂仕那小人的一副嘴臉,他點頭哈腰:“呦,什麼風把大娘給吹來了”
袁大娘皺着眉:“既然你們都肯叫我一聲大娘,那我的話你們是聽還是不聽”
眼珠子一轉,卻見桓修玉立在袁大娘的身邊,低着頭。
呂仕一眼就明白了,趕緊先告狀:“大娘可是聽了什麼小人的讒言可莫要聽這賤婢亂說,他不過是憑着自己一副好皮相,背地裏卻不知有多腌臢呢,大娘如此高貴幹淨的人,可別和這種身份低賤的伎子攙和”
桓修玉眼睛通紅:“含血噴人分明就是無稽之談”
“你說完了”袁大娘對呂仕冷冷道。
那呂仕在一邊尷尬不已,含糊了兩聲。
東方瑤進來的時候便是一副這樣的場面。
“自古有言便是醫者仁心,你既無半分仁心,怎麼還有臉面待在這兒謊稱什麼醫師”
袁大娘從袖中拿出一個金錠來,扔給一邊一個小弟子:“給這位郎君抓藥,不得怠慢還有我的,老規矩,三錢的金銀花。”
小弟子自然是趕緊點頭答應,一溜煙便跑去抓藥了。
桓修玉在一邊躊躇不已:“夫人”
藥拿來了,袁大娘便遞給桓修玉:“你先用着這些罷,若是你弟弟還不好,就來教坊司找我,袁大娘。”
她微微一笑,轉身便離去,容不得他說出其它的字眼來,
桓修玉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癡癡呆呆的看着她走了,遠了,
“大娘。”
東方瑤對着即將跨出門檻的袁大娘點頭行禮,袁大娘抿脣一笑,拎着藥包便離開了。
“呂令公”少女清冽的聲音終於把呂仕拉回現實。
呂仕老臉紅白交加,十分有意思,對上桓修玉一張端正的玉顏卻又氣鼓鼓的,然而一見東方瑤和袁大娘差不離的冷顏,瞬間泄了氣:“桓修玉,你趕緊走開”
東方瑤擡頭看了他一眼,雖匆匆一瞥卻當真被他驚豔到了。
白皙的俊顏帶着幾分異族的血統,顯得他的眉眼格外深邃柔美異常,彷彿是被天工雕刻過一般,儘管臉色看上去憔悴無比,卻依舊不減天人之色。
只是此時他垂着眸子,默默走開了。
東方瑤一邊沉思,一邊對着一個小醫師道:“抓些甘草來。”
拿好了藥,這便離開了,走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呂仕,只見他面色暗淡,嘴角也還是忍不住掛上一個嘲諷的笑意。
這個世界上最不缺的,大概也就是呂仕這樣的人了罷,仗着自己身份地位高了一點,就不把人放在眼裏,卻不知比他地位高的,也是大有人在,這個位置,想必他也做到頭了。
只是那個叫桓修玉的郎君,東方瑤卻總覺得他似乎並非平庸之輩。
送完了甘草,東方瑤又囑託了楚荷一番,然而每每看着她的清淡的容顏,到嘴的話卻是說不出口來。
沒錯,她其實很想告訴楚荷,藥雖然很苦,卻是衛季卿親手爲她熬的,可衛季卿已經囑託過自己不要告訴楚荷,只是這番心意,倘若不說,楚荷如何能知道
“你如此推脫,也該知道好的姻緣向來難求,爲何不正視自己的心呢實話告訴你,這藥是衛季卿親手爲你熬的。”
說完這話,東方瑤便打算走了。
“瑤兒”楚荷忽然叫住了自己。
看着東方瑤,楚荷猶豫道:“你相信讖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