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身上那件灰撲撲的大氅解開丟到一邊,厚重的上等毛皮與椅背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掀起的衣角上濺滿了數不清的泥點子,明顯是主人冒着風雪連日趕路後留下的痕跡。
他正欲開口回答,卻敏感地察覺到身後那陣緩慢行進的步伐。
楊知遠偏頭向後望去,只見雲婉晴正端着一個大號的湯盅,小心翼翼地從門外走進來。
她明顯也看到了多日未見的楊知遠,淺笑着打了聲招呼:“楊公子,你回來啦!”
楊知遠禮貌地點點頭,回道:“雲姑娘,多日未見。”
他雖然表面上仍舊謙謙有禮,但實際上早已在暗地裏連着給李驥丟了幾個眼色:什麼情況?我這纔出去幾天,你就突然和雲姑娘他們這麼熟了?大早上就來給你送喫的,你做什麼了?
李驥淡定地回他一眼:等人走了再說。
兩人的眼神交流迅速結束,雲婉晴已經緩步上前,將湯盅放到李驥手邊的桌子上。
她輕輕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肉香味瀰漫開來,將連夜趕路後早已飢腸轆轆的楊知遠給誘惑得連咽口水。
雲婉晴笑眯眯地說:“我剛剛還想着這湯的分量有些多,李公子一個人恐怕喝不完。既然楊公子回來了,剛巧可以一起嚐嚐。”
楊知遠擡手將空氣中的香味往鼻腔中輕輕一掃,深深地吸了口氣,臉上流露出享受的神色。
他對着雲婉晴拱拱手,感嘆道:“小生外出多日,一直對雲姑娘的手藝念念不忘。沒想到今天前腳纔剛進門,雲姑娘後腳就帶着喫食上門來了,實乃知遠之幸也。”
雲婉晴不好意思地抱着手裏的木托盤,低頭歉意道:“楊公子不必如此多禮,這湯本來就是我應該做的。”
楊知遠疑惑地問:“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裏出什麼事了嗎?”
雲婉晴將昨日廟會上的禍事緩緩道出。
楊知遠聽完後看了眼李驥,沒從他身上看出什麼毛病,安慰道:“阿驥打小身強力壯,不會有什麼事的。”
雲婉晴眨眨眼睛,面含擔憂:“可是柳伯伯說李公子上次的傷還未痊癒,這次雪上加霜,怕是傷了筋骨,起碼要養上個把個月呢!”
聽聞是柳旭的開口診斷,楊知遠心下感覺不太妙,只得應付道:“原來是這樣,那就麻煩雲姑娘了。”
雲婉晴擺擺手連忙道:“不麻煩,不麻煩!”
恰在此時,馬師傅隔着院牆喚了聲雲婉晴,她應了句便匆匆忙忙地回食肆去了,走之前還不忘叮囑李驥喝完湯後記得服藥。
楊知遠看着輕合的大門,轉身坐到李驥身前,關心道:“說吧,怎麼回事兒?你還真的受傷啦?”
李驥接過暗一送上來的碗筷,低頭給自己舀出一碗湯來。
慢燉了一晚上的山藥骨頭湯,與昨天夜裏嚐到的滋味完全不同。這份的口感要更加醇厚,部分山藥已經被熬化掉,融入到湯汁之中,舌頭隱約還能分辨出那暗含在湯裏的顆粒感,別具一番風味。
他緩慢地喝了幾口,才波瀾不驚地解釋:“只是偶然劃了道口子而已,沒什麼大礙。”
楊知遠向來知道這人什麼事都愛往肚子裏吞,只要是不致命的傷自己挺挺就過去了。
他直接轉頭問:“暗一,你來說。”
暗一感受到自家主子又開始拼命地往外釋放冷氣,雖然內心裏有些發怵,但到底還是擔憂之情佔了上風,他希望楊副統領能好好地勸勸主子,畢竟身體纔是本錢。
他含糊地提了句:“柳太醫那日曾偷偷地拉住我,說主子的身體看上去不大好,希望能找時間過去徹底檢查一番。”
楊知遠看着李驥那暗含抗拒的神色,手指勾起輕叩桌面,勸道:“阿驥,明天就去找柳大人吧。”
李驥沉默不語地繼續喝湯。
楊知遠看着湯盅,靈光一閃,接着說:“你可要想好了,你若是出了什麼問題,以後誰來護着雲家姐弟?難不成靠着蘇文瀚?你也不怕那對姐弟的骨頭都被人嚼碎吞嘍。”
李驥喝湯的手頓了頓,半晌後,他輕輕開口道:“我知道了。”
楊知遠鬆了口氣,心道果然還是雲家姐弟比較管用,解決完這個問題,他終於有心情撫慰一下自己早已餓得咕咕叫的肚子。
然而就在他剛伸出手,打算給自己盛上一碗湯時,卻見李驥大手一撈,一點都不嫌燙地把湯盅摟進自己懷裏,利落地轉身回書房去了。
楊知遠手仍然擡在半空,滿臉錯愕:“阿驥,你不是吧?!我不就是讓你去看個病,你連湯都不給我喝了?”
李驥頭也不回道:“湯是我的,暗一他們買了早餐回來,你去喫那個。”
簡單地用完早飯,楊知遠回房洗漱了一番,爾後帶着溫熱的水汽進了李驥的書房。
李驥剛巧喝完暗一送上來的補藥,正把藥碗與湯盅一起擱到旁邊的桌案上。
楊知遠不死心地上前揭開蓋子,卻發現湯盅裏早就空空如也。
他難以置信地指着湯盅裏面道:“那麼大一盅,你一個人全給喝完了?”
李驥遮擋在書桌後的精壯腰腹微微鼓起,他面不改色地繼續低頭批着公文,開口道:“我讓你辦的事情如何了?怎麼會晚兩天才回來?”
談到正事,楊知遠的臉色瞬間正經起來,回覆道:“照着柳旭之前給出的那份清單,上面的藥材基本都已經蒐集齊了,這兩日便會陸陸續續地運送過來。只是......”
“只是什麼?”
楊知遠嘆了口氣,無奈道:“只是我們這次去的時間不巧,烏苗人和青苗人的兩個村寨起了衝突,烏苗人死傷不少。咱們的人去試探好幾次都被趕出來,最後一次他們甚至還放了大量的毒蛇護在寨子周圍。”
李驥聞言立刻放下的公文,皺着眉道:“繼續派人接觸,如果沒有引蠱珠,小璐根本沒辦法進行解毒。”
楊知遠點點頭應道:“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特地留了幾個精明的在那附近駐紮,時刻注意烏苗人的動靜。”
李驥點點頭繼續處理公務。
......
午時未到,大同府里居然又飄起了鵝毛大雪,街上的行人們開始邁着細碎的步伐,一步一滑地尋找着地方避雪。
胭脂鋪裏,幾位只帶着侍女就出門的女郎們,正一臉憂愁地望着門外。
原以爲今日清晨出了會兒太陽,下雪的可能性不太大。萬萬沒想到,她們纔剛來胭脂鋪裏挑了一會兒,外面的天色驟變,大雪又紛紛揚揚地落了下來,女郎們無奈地被困在這裏。
錢掌櫃趕忙叫人奉上熱茶,上好的炭火也是添了又添,可這雪卻仍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眼看着快到午膳時分,胭脂鋪裏不免又瀰漫起食物的香氣。
一個身形豐滿的少女,略帶驚訝地在空氣中輕嗅兩下,詢問道:“錢掌櫃的,這是什麼味道?好香啊!”
錢掌櫃笑吟吟地回答:“王姑娘,這是隔壁雲記小食裏傳來的香味兒。他們家掌櫃做的麻辣燙堪稱一絕,大冷天裏來上一碗,整個人都能暖和好半天呢!”
王若芙只是就着這道香味,再聽完錢掌櫃的描述,瞬間就對雲記小食產生了興趣。
她興奮地拉了下身邊那個穿着藕色襖裙、滿身書墨香氣的文雅少女道:“詩嵐,你看這雪下得這般大,反正咱們一時半會兒也回不去了,不如去隔壁看看吧。”
唐詩嵐捻着帕子,掩嘴輕笑,打趣道:“看看你,每次瞧着好喫的就走不動道兒了。今日才聞了些味兒,便巴巴地尋了過去。回頭你娘知道了,又得嘮叨你了。”
王若芙雙頰微紅,扭捏兩下道:“反正咱們也趕不上回家再用午膳了,還不如就在隔壁裏解決了呢。好詩嵐,你就陪我去吧。”
唐詩嵐拗不過她,最終還是應了下來。王若芙歡歡喜喜地拉着她向着雲記小食走去。
胭脂鋪與雲記小食也就兩步路的距離,唐詩嵐站在食肆門口看到牌匾上的字跡時,原本清冷的面容上浮現出一絲笑意。
兩人帶着侍女一起走了進去,此時纔剛到飯點,食肆裏的桌子卻已經坐滿了大半。
雲婉晴原本正咬着筆桿,趴在櫃檯上列着各種燉湯的名字。突然聽到門口有動靜,她趕忙擡頭望去,只見兩位穿着打扮明顯不似尋常人家的少女正在四處張望,她連忙放下筆迎上前去。
雲婉晴笑盈盈地問:“幾位可是要用膳?”
不得不說她這張臉極具欺騙性,任誰看了都很難產生厭惡之情,這讓原本有些打退堂鼓的王若芙莫名安定下來。
扶着王若芙的侍女開口問道:“掌櫃的,你這食肆裏可有雅間?”
雲婉晴淺笑着應了聲:“雅間就在樓上,幾位請隨我來。”
她剛走到一半,突然想起食冊還在櫃檯上,便趕忙轉身去拿。
一回頭卻發現池思瑜在給食客端上食物後,沒有立刻就回去後廚,而是走進了櫃檯後面。相處這麼久,雲婉晴一眼就看出他正在偷瞄着什麼。
雲婉晴順着方向望去,只見那個原本清冷得跟謫仙兒似的藕粉襖裙少女,微微朝櫃檯側着頭,雪白的面龐上透出一抹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