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香被關在柴房裏一天一夜,此間不曾見一個人來,也未曾進過一滴水一粒米。柴房裏潮溼的空氣帶着異味,老鼠在樑上爬來爬去的聲音讓宛若驚弓之鳥的她坐立不安。
此時她懊惱不已,又不知自己何處露出了馬腳,叫人抓了回來。她還記得勸她出逃的那個人說,此番事成,必有重賞,保她從此往後不必屈居人下。結果不單成不了,反而成了階下囚。
想起喻成大閻王愁的名聲,春香哆哆嗦嗦地抖了起來。閻王愁這個諢號本是稱呼妙手回春的神醫,到了喻成大身上,倒成了另外一個意思殺的人太多,多得審判鬼魂的閻王爺發愁。
當時怕不是叫惡鬼上了身,幹出了這種糊塗事,此下小命休矣。
春香越想越恐慌,空空如也的膀胱裏涌起一絲尿意,若不是從未喝水,此刻怕會尿了自己一身。
門外人影幢幢,陳舊的木門被吱呀一聲推開。喻無臣穿着靴子的腳踏了進來,一步一步,踩在木屑上沙沙作響,比黑白無常索命的腳步聲還嚇人。
天光散盡,只一輪月光罩在他臉上,將那張臉分割成兩部分。光輝和黑暗交界的棱角處,喻無臣陰狠得幾乎要爬出一條毒蛇的眼神照在春香身上,讓她不寒而慄面無人色。
“少少爺”春香彷彿又回到了喻家,回到喻無臣還沒離開潭州的時候。那是她才十一歲,雖然喻無臣沒對她做過什麼,但憑着孩子的直覺,她最畏懼的便是喻成大和他。
“少爺”喻無臣反脣相譏道,“你以爲叫我一聲少爺,我就會念舊情”
他將手裏拿着的油燈放到石臺上,火焰隨着他說的每一個字左右顫動。春香很想衝到他腳下,磕頭也好,下跪也好,祈求他放過自己的一條賤命。綁着雙手的繩子牢牢實實地將她牽制在柱子邊,她只能擰着身子,勉強跪好,儘量使自己看起來卑微無比。
“春香,你我可沒什麼舊情可言。”
喻無臣據高臨下地諷刺道,渾沉的聲音從春香頭上飄下來,壓得她一動不敢動。
“少爺老爺少帥我知錯了,我該死。您饒了我吧”
春香被束着雙手,幾乎要歪歪扭扭地倒到一邊,彎下身體想給他磕頭求饒,無奈繩索太短,她低到一半便再低不下去。
“你確實該死。”喻無臣走近一步,厭惡地看着滿頭亂髮的春香。
這個女人很小便跟在她母親身邊來到喻府,總被其他幫傭的孩子欺負。後來十七歲時被喻成大納爲姨太太,當年那些欺負過她、仍留在府內幫忙的全部被她收拾了一頓,甚至連當時不敢爲她出頭的人都被順帶打壓了。
“不過,我沒興趣取你的命。”
喻無臣的幾句話,像過山車的軌道,拉着春香的心疾馳而上又疾馳而下。她綁架了喻成大的女兒,盜走了機密資料,他卻說不殺她春香吞了口口水,感覺自己的處境或許會比喻無臣聲稱要殺了她更糟糕。
“畢竟你不是主謀,對不對”
春香忙不迭點頭,幾乎要把腦袋點得掉下來。主謀是她出去喝茶時認識的太太和先生,她不過是受人蠱惑,加上喻府的生活遠不如她想象的那麼好,反而壓抑難堪,她這才動了歪心思。
“主謀是誰”喻無臣問道。
“是是是是”春香忽然截住話頭,似乎改變了主意,不願意說出來。
“少帥”春香咽嗚了一聲,淚水漣漣,“他們說若我告密,就要殺了我全家。”
“以色侍人的玩意兒,腦袋也不怎麼好使嗎”
喻無臣從鼻中悶哼一聲,顯然對她的難處無動於衷。他蹲下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抓在手中,刀刃幾乎抵在春香的臉頰上,只消她一動彈,那張白嫩的臉上就會多出一個血口子。
“春香,你老子娘都捏在大帥府裏。你不怕我們先殺了你一句不說,恐怕他們連明日的太陽也見不着。”
春香怔忪地僵在原地。她慌慌張張地,連算計都算計錯了。告密了或許大帥會直接找主謀算賬,至少她爹孃不會直接受牽連;若不告密,確實如喻無臣所說。
“說,我說”她吸了把鼻涕,趕忙坦白道:“與我交好的鄭太太指使我的。她說她孃家與北邊的軍閥交好,若我幫她,她就把我送到北邊去享受榮華富貴,不必做小的讓人看不起。”
喻無臣收起匕首,沉吟片刻。鄭太太他是知道的,她的丈夫鄭僑在喻成大手下工作,也算受賞識,爲人忠心耿耿,怎麼會
“她叫你怎麼做的”
“她她她她本來叫我將大少爺的女兒偷出來的。可大少奶奶看的緊,我動不了手,只好偷了小姐出來。”春香老老實實地把話都倒了出來。
喻無臣心中咯噔一聲。他的大哥喻常平與蜀省大商的千金聯姻,結婚多年只誕下一個女兒,兩邊的老人都寶貝得很。
蜀省不是湘鄂軍的地盤,這層姻親關係喻成大可是花了好大力氣才結下的。如果春香果真將孩子偷了出去,只怕有心人不僅能以此要挾喻家,還可能會威脅蜀省的親家。不管背後的人是誰,這盤棋下得不小,一環扣一環,無所不用其極。
“那些文件又是怎麼回事”
“鄭太太說若我偷了文件出來,酬勞加倍。”
“她要你送到何處”
“送去北都。”
喻無臣的腦海裏勾勒出一幅割據圖,北都一帶的軍閥是喻成大發跡前認識的老友,這些年雖然有摩擦,關係卻出奇的和諧,不是爭個你死我活的那種敵對。軍閥間自然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但兩方相互交易倚靠,此刻北都想打破這種平衡,難道他們找到新的情報網和資金鍊了嗎
現在湘鄂軍最大的敵人是西北軍的吳人一派。從五江北上去北都,勢必會經過西北軍的地盤。
喻無臣思考起這段時間種種動盪背後的謎團,一點一點地慢慢將碎片拼湊在一起。
鄭太太表面上在爲北都軍工作,實際上也有可能是西北軍的人。她慫恿春香作案時便做好了兩手準備。如果春香成功了,西北軍就可半路上劫走孩子和資料;如果春香失敗被抓,哪怕招供了,也可以挑撥湘鄂軍和北都軍的關係。
這個猜想並非妄想,恐怕最接近事實。自從湘鄂軍從吳人嘴裏搶走了礦產重鎮丹水,五江城內的異勢就有所擡頭。
喻無臣站起來,不再理會跪在地上的春香,徑直推開了門走出去。春香鬆了口氣,被淚水打溼的衣服上映了一個黑影。她猛地擡起頭,生怕喻無臣又走了回來。
門前站着另一個人,春香的瞳孔驟然縮緊。
“你你你你你你別過來”